十
太阳照在花园村的发掘工地上,这个秋天少雨多晴,挖掘进度迅速。整个城寨的遗址展现在人们眼前。在城寨的中心地区,有四个大的土包。许小芸正带领一组考古队员对这四个土包进行全面挖掘。去掉浅薄的土层后,马上就发现成片的砖瓦堆积,既有筒瓦、板瓦,也有兽面纹瓦当和大型建筑残件。这说明,这里以前发生过坍塌的事件。这些砖瓦,具有辽末金初的建筑风格,这让许小芸对遗址充满期待。
通过考古队员仔细清理,一座大型的建筑地基脉络清晰可见。这是一个宫殿式的建筑,有前后左右四间房屋。对建筑物内进行清理时,铺在地上的砖上发现大量的木炭残留物,说明这座建筑物是因火而倒塌。建筑外围有一圈宽2米的砖铺回廊,回廊外台基下便是院落,也铺着同样的砖。许小芸在清理过程中,细心地发现多处满是红彩的白灰残块,这说明院墙是抹过白灰,然后涂朱,这是红墙。地砖上的木材残迹,还有蓝绘,说明当时的房梁是经过彩绘处理过。
林际对着兽面纹瓦当很感兴趣,用相机对其拍摄。林际问许小芸,兽面纹瓦当是干什么用的?
许小芸解释说,在辽代和金代,人们的生活习惯以汉人的生活方式为时尚,所以无论贵族和民间都以汉人的诗词歌赋以及建筑引以为傲。所以,辽末金初的兽面纹瓦当与宋朝的瓦当有异曲同工之妙。瓦当与纹样本身就具有的避凶趋吉的意义。这些出土的兽面纹瓦当与宋朝“岁首贴钟馗于门”的习俗相互映照。捉鬼钟馗,双眉紧锁、怒目而视、眼鼻尖翘、嘴角张扬,都让人觉得威武刚毅和神圣不可侵犯之感。辽金时代,战事频繁,所以,天下无敌,赐福镇宅也只是一种理想。而无数像萧萧这样的人,血统里流着契丹人和汉人的血液,始终在锋刃上生活,生死就在一线之间。而《桃花笔记》里记录的萧萧、耶律大石、张珏都是当时的风云人物。萧萧处在这种犬牙交错的时代里,修建这样的宅邸,说明此人是一个壮志满怀的人。
林际说,这都一周时间过去了,不知道《桃花笔记》是否有了新文。
两人说笑着回到周奶奶家,赶紧打开电脑,果然,《桃花笔记》的续文传来,许小芸赶紧整理修订。新文如下:
一日,金将亲引萧萧等众人出狱,原是张素儿得信,送珠宝与韩州千户,书与黄龙府都统。素儿执信见黄龙府都统,贿以金钱。金兵遂放萧萧等人。
萧萧闷闷不乐,与张素儿回韩州,马上长叹:二贼何日得诛耳?
萧萧回韩州,宴请千户。谈及徽、钦二宗之事,千户曰:五月中,二帝途径韩州均未入城,队伍绕城向黄龙府疾驰。八月,徽、钦二宗被押解到上京(黑龙江省阿城市)。作为俘虏拜完了金太祖庙后又去拜谒金太宗。宋徽宗被封为昏德公,宋钦宗被封为重昏侯。千户并示皇帝诏书。
萧萧不屑,曰:名为公侯,实则俘虏。千户大笑不止曰:前有辽天祚帝,今有宋徽、钦二帝,皆会于上京。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现今将合于大金!萧萧奉上金银珠宝答谢,千户纳之,遂任萧萧为桃花庄“谋克”( 金军的编制,初时与社会组织相结合,主要编为“猛安”“谋克”,一般以百户左右为一“谋克”,千户左右为一“猛安”),发官牌一枚,出各州不会再被随意抓捕。千户言此“谋克”不用出征打仗,仅仅护卫乡里,每年上供银两即可。萧萧心领神会,暗笑大金如此下去,必会如前辽与北宋一般下场。
千户又言:右副元帅完颜宗望逝于燕京。
萧萧惊喜,曰:莫非战死?
千户曰:打球冒暑,以水沃胸背,病伤寒而死。
萧萧窃喜,老天为兄杀之!
晚上,张素儿知道宗望已亡,携夫在张珏灵牌前叩拜,焚香烧纸,告慰兄长在天之灵。
萧萧有了谋克官牌,十一月,自己一人一骑动身往上京查看徽、钦二宗关押之地,继续刺杀之事,果然有官牌一路畅通无阻。路遇一大队人马,男女老少千余人,由金军护卫,萧萧以为达官贵人出行,让过只顾赶路,并不在意。至上京,才知:十月,金太宗下令将徽、钦二宗迁往韩州,并将剩下的王族、宫眷900余人也迁往韩州。
萧萧奔回韩州已是正月,守城卫士皆换,称不能进,皆因去年十二月二十六日,二帝抵韩州。
示官牌欲报千户急事,守兵也不让进城,曰乃圣上旨意,凡城外未有新官牌者一律不得入内。萧萧无奈,写一书信交给兵士转交给千户。见无数百姓在城外搭帐篷,一问才知,城中所有百姓都被迁出,以备不测。于是自称桃花庄庄主,可接纳五十户居民。众人皆要跟随,萧萧只好挑选老少妇孺五十户安置到桃花庄西山山脚平坦处,在此建立石屋。
萧萧每日与新来老少聊天,将城中要紧机关打听详细。一七旬老翁曰:城西有一排水沟直通城外,小时候曾在此游戏,从沟中出得城外,现已被铁栅栏拦住。萧萧记在心里,晚上穿夜行衣,脸遮黑布绕城至城西查找排水沟。城上兵丁众多,不时巡逻。萧萧万分谨慎,慢慢摸到排水沟,于暗中发觉铁栅栏之后,又一巨石阻挡。萧萧暗忖,此石焉有渤海城门千斤铁闸重乎?遂回桃花庄。
张素儿见萧萧辛苦,曰:徽、钦二帝刚至,军兵把守严密,等过数月,必然松懈,等那时行事,必能成功。萧萧见素儿聪明,采纳其言。素儿又曰,庄中之事,万不可泄露,移民不得入庄,庄门口加强戒备。若事成之后,官兵必来搜查桃花庄,吾等该往何处去?萧萧答曰,吾举家西迁往西域,投耶律大石。素儿曰,那西域之途,万里迢迢,念祖、念玉尚小,哪堪长途跋涉?又兄之少子没有音讯,又岂能独留他一人在此哉?萧萧不语。夫妻二人主意不定。
萧萧每日与十名死士练武,夜里绘韩州城图。屡约千户不见,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转眼一年过去。不日,韩州千户来访,萧萧以酒肉款待。席间萧萧问及二帝,千户曰:“给田四十五顷,种莳自给。”千户又曰,闻豫王(辽天祚帝,金太祖降封他为海滨王,不久改封为豫王)已病死,葬在广宁府。徽、钦二帝命比那辽天祚帝好很多,韩州城内外虽然有金兵看守,昏德公与重昏侯(徽、钦二帝)仍有后妃、诸王和官吏陪同,同住在离衙门不远处大宅,又有宫女和太监侍候,可生儿女,亦可吟诗作画。
辽天祚帝已逝,萧萧暗自伤怀不已。萧萧又知二帝住所,于是更劝千户吃酒。
千户掏出一幅字,曰此是昏德公笔墨。萧萧看去:
《燕山亭·北行见杏花》
裁剪冰绡,轻叠数重,淡著胭脂匀注。
新样靓妆,艳溢香融,羞杀蕊珠宫女。
易得凋零,更多少、无情风雨。
愁苦。闲院落凄凉,几番春暮。
凭寄离恨重重,这双燕,何曾会人言语。
天遥地远,万水千山,知他故宫何处。
怎不思量,除梦里、有时曾去。无据。
和梦也、新来不做。
书末尾落款赵佶。萧萧心想: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逭;靖康之耻,咎由自取,荏弱无能,岂由天乎?不日便诛杀老贼,为兄报仇!
酒后,千户诉说真言。萧萧令仆人献上一盒钱财,千户喜不自禁。萧萧欲讨进城门牌,千户摆手曰,所有入城之牌均由上京来的将军颁发,外人一律不让进入。汝有事,可传书来即可,吾出城见你。
送走千户,萧萧一筹莫展。
许小芸和林际坐在桌前一同看过译稿,意犹未尽,原来北宋徽、钦二帝曾经关押在离此不远的地方。许小芸说,韩州城在《桃花笔记》里提到过多次,实际上这座历史上的城池就在四平市梨树县,那里有一个偏脸城遗址,离我们这里不是很远,我们正发掘的桃花庄,也就是现在的花园村,在那时归韩州所辖。萧萧在此当庄主,一直在为结义兄弟复仇,他与宋朝皇帝的恩怨不知该怎么了结?林际只叹那亡国之君竟如此文采四溢,想那南唐李后主也是诗词了得,若不做皇帝便是一个千古流芳的词人。
正说到此处,贾义从门外进来,看俩人并肩而坐看着电脑,于是说:“许队长,林记者,你们在这里啊?有一个自称是你男朋友的人,到客栈找你,你去见见吧!”
许小芸的脸顿时红了,心中纳闷,夏如新知道我在周奶奶这里,上次他自己找来的,怎么这次就忘记路了呢?
林际立即站起来说:“妹夫来了!走,去迎迎他!”
三人往花园村的小客栈而去。远远地就看见一辆车停在客栈门口,天色已黑,却看不出来什么汽车,走近了才知那是一辆路虎越野。许小芸心里更是一头雾水,这车不是夏如新的,难道他换了新车,不对,今天是周三,夏如新要来也得周五下午来。看来有人跟我开玩笑。
进到客栈,来到贾义的房间,一个男人正背对着来人与房间里的李大强交谈着。李大强站起身来,那男人回首,许小芸一看正是西北大学的学长,曾经让自己魂牵梦绕,让自己不能自拔而心碎的男人,他就是让自己把一辈子泪水流完的张桐。
许小芸一怔,不知道张桐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林际轻轻地对许小芸说:“这是什么情况,不会是那个前男友吧?”
许小芸低声道:“很复杂,你得陪着我。”
张桐这时已经转过身来,伸出手说:“小芸,好久不见了,别来无恙?”
许小芸犹豫着,还是与他握了手,道:“还好!这是报社记者林际先生。”
张桐松开许小芸的手,与林际握手寒暄。
张桐说:“这样吧,这么晚了,小芸,咱们一起吃个饭,叙叙旧如何?”
许小芸说:“你是客人,我当有待客之道,这样,林记者不是外人,请他作陪如何?”
张桐打量了林际一番,说:“林记者一定是才华横溢,要不也不会让小芸这般看重!好吧,咱们一起吃个便饭。”
贾义与李大强早就想喝一口小酒,就等着许小芸喊他俩一同去。结果,三人走了,只剩他俩人。贾义这个副队长当得实在没有面子,只好拿出李大强送的人参酒,俩人边喝边说许小芸的坏话:这女人不太漂亮,但一圈男人围着她转,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
许小芸领着他俩去了村里的一个小饭店,三张桌子,整个装修还是二十年以前的。张桐看这条件,不禁皱起眉头。林际看透张桐心思,打圆场说:“这是花园村最像样的饭店了,别无分号。考古队员们吃大锅饭腻了,就到这里改善生活。张先生呢,你就将就一下吧。”
许小芸点了红烧排骨、煎带鱼和两道素菜,询问张桐是否喝酒。张桐说,故人相会,自然还要喝点葡萄酒。林际说,我的标间还空着一张床,晚上就住我的房间。老板娘拿来通化葡萄酒,说酒店就这一种葡萄酒。张桐无奈地说,那就上两瓶吧。
菜也上来了,酒也斟满,三人碰杯饮酒。许小芸问道:“张桐,你怎么会找到花园村来了,有什么事情吗?”
“在文多县,我参加一个会议,听县领导说,你带队在这考古,所以就过来看看你。”
“是这样。”
“其实,我很羡慕你,还能干着自己理想的工作,实现自己的梦想。”
“你还做饲料行业吗?”
“前几年,离婚后,我心情很沮丧,不想靠着前妻家族势力在饲料公司工作。于是,我在厦门和朋友开了一家古玩拍卖公司,主要向香港、台湾地区销售一些古董,同时美国、日本等海外也有业务。”
“哦,是这样啊。”许小芸说。
“做这一行,主要是我懂这一行,做起来,驾轻就熟。”张桐说着,从身后的公文包里,掏出一个精美的小盒子,说:“这是我很久以前,在旧物市场淘到的一个东西,我一直留在身边。想着哪天还能见到你,就送给你。还好,今天见到你了,就送给你吧。”
许小芸并没有去接这个礼物,她不清楚那个精美的小盒子里是否装着戒指之类的东西。倒是林际接过那小盒,打开盖子,取出一个心形的石块。林际说:“一块石头呀!”
张桐说:“别小看这块石头,那里面有一个史前的昆虫遗骸化石,遗骸组成一幅图像,像是一个女人。”
林际仔细地看着那石头上的骨骼纹络,惊叹道:“果然像一个女人的头像。”
张桐说:“当我看到她第一眼时,我就觉得她像一个人,所以珍藏许久。”
许小芸偷瞥了一眼那石头的花纹,慌乱中也看到一个似是而非的女人头像,心“咚咚”剧烈跳动起来,心中忽然间仿佛压着一块石头。
“小芸,送给你了!”
“张桐,谢谢你的好意。但是我已经有了未婚夫,这样的玩笑请不要再开了。”
张桐听完,脸色蜡白,张口道:“小芸,你想多了。我觉得她像校园里的你,送给你,就当一个纪念好吗?”
小芸感到一阵恶心,说:“我身体感到不舒服。林际你帮我陪陪张桐吧。”说完,走出饭店。两个男人去送她,许小芸径直往前走,也不回头,挥挥手,消失在夜色中……
林际只好硬着头皮,收拾许小芸留下的烂摊子。他一五一十地将许小芸与夏如新的情况讲给了张桐。
张桐变成了一个喝酒的机器,这天晚上,喝光了饭店里的所有啤酒……
许小芸回到周奶奶家,傅梅已经在**睡着了。许小芸脱掉外衣,蹑手蹑脚地上炕睡觉,但是躺在**,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迷迷糊糊中,脑海里全是大大的问号,有无数个……
许小芸仿佛回到了过去,那时的情感现在这样熟悉,那时的伤痛现在正在复活,情感与伤痛从骨子里汩汩冒出,堆积到胸口,越聚越多,聚成一团气流,咽不下去,吐不出来。这团气息就像沉积在大地里的石油,转化成汽油后,哪怕一丁点的火星,霎那之间就会燃烧起来,这种火焰越来越热,烧得让人脑失去许多脑细胞。
许小芸睁开眼睛,一片漆黑,和闭上一样,于是又合上眼睛。张桐就像一个不会散去的影子,萦绕在这个黑色的世界里。为什么还在想着他?许小芸自己也不能控制住自己的头脑,难道还在爱着他?他那时毅然决然回乡结婚时,自己究竟是怎么挺过来的,许小芸最清楚。这些年,许小芸很难再爱上别人。可是,当自己爱上夏如新时,这个张桐又出现了。许小芸突然觉得自己的内心的角落里,还有一个孤岛上存在着这样的伤痕,这全是张桐留下的,为什么?不就是以前爱上过张桐吗?张桐的出现,一下子让许小芸觉得,自己是否真爱夏如新,因为自己内心里始终还有张桐的痕迹……
这一晚上,许小芸仿佛又进入到多年以前的伤心日子,肝肠寸断,泪水沾湿了枕头……
二日一早,傅梅推醒许小芸。困倦的许小芸穿衣起来,吃过饭后去工地上工。只有在工地上,许小芸的注意力才能集中在遗址上,暂时忘记昨夜想的一切事情。好不容易挨到午饭时,她叫过贾义说自己下午要赶一篇汇报材料,请他代为指挥下午的工作。贾义满脸堆笑地说愿意完成任务。
吃过午饭,跟傅梅说下午有事情,不要打搅自己。许小芸回屋躺下,什么事情也不想了,两个眼皮直打架,一下睡过去。睁开眼时,发现屋里灯光暗淡,连忙起身,出屋一看,太阳已经西落,傅梅把晚饭都做好了,周奶奶和林际坐在桌前等着吃饭。许小芸忙洗了一把脸,和大家有说有笑地吃饭。
饭后,周奶奶回屋里休息。许小芸问傅梅下午工地上的情况,傅梅说一切都按部就班地进行,就是李大强嘴里总叨咕您和您的男友的事情,这一下,队长的绯闻成了全队的谈资。许小芸知道昨夜张桐先去的贾义和李大强的房间,李大强知道“男友”张桐的事情。听到这里,许小芸面红耳赤,心中暗骂李大强胡说八道。面对睁着好奇大眼睛的傅梅,许小芸说:“昨天,确实有一个我的大学同学来看我,你们可不要多想啊。那个李大强狗嘴吐不出象牙来。”
林际给许小芸使一个眼色,许小芸走出周奶奶家,到屋后的菜园子里两人小声说话。
许小芸问林际:“张桐走了?”
“睡了一上午,没吃早饭就走了。”
“他昨天说什么了吗?”
“张桐说了很多你们在大学里的事情。”
“当年是他甩我而去的。”
“你跟我说过。可是现在,你是怎么想的?”
许小芸说:“还能怎么想,我现在是有男朋友的人了!”
“我昨天好担心你。你的现男友是我介绍的,你的前男友是我陪酒的,我越想越怕,害怕出大事情,今天早上,给夏如新打了个电话,说这个张桐来了!”
“哎呀,你的嘴还真把不住门,这事情你还能跟他说。不知道你是安着什么心,你们全是李大强之流的人。”
“许小芸,你不要埋怨我,这个事情我觉得让夏如新早点知道更好,否则你一个人难以抵挡住这个张桐。”
“我能不能抵挡住张桐,不用你操心啊!”许小芸感到有点气不打一处来。她很珍惜夏如新对自己的感情,不想让一点负面的东西影响两个人的未来发展,可是林际告诉了夏如新。许小芸感到事态很糟糕。于是坐到田埂上不说话,生闷气。
“夏如新说,明天他有个专题演讲,他后天一早赶过来。”
两个人一个站着,一个坐着,好久没有说话。最后,林际说:“我先回客栈睡觉了。我觉得还是让夏如新早知道,是一件好事。我走了。”
许小芸回头看着林际的背影,心里滋味五味杂陈。现在自己成了全队队员的议论中心,夏如新也知道了这件事情。好在,以前自己跟夏如新交流过这件事情。
许小芸抬头看着头上的银河。这里的银河很清楚,不像在省城,因为光线明亮,从来看不见天上的银河。许小芸心想,这银河载着牛郎与织女相会,可笑的是,在地上,她和夏如新以及张桐就要在文多县聚首。天边的一颗星星,一闪一闪的,仿佛嘲讽地做着鬼脸。许小芸捡起一块土坷,对准星星,用力撇出去,土坷划过一道弧线,飞到邻居面院子的菜地里。
“哎呀!”一声惨叫,一个男人大声叫着:“周奶奶,你又扔土块了!”
许小芸一吐舌头,立即跑回屋里,脱了衣服进到被窝里睡觉。傅梅说:“队长,你还真能睡。”
许小芸躺在被窝里,脑海里一会儿是夏如新飘来,一会儿是张桐飘去。许小芸心想,张桐啊,张桐!你真让人脑袋胀痛!思来想去,到十点多钟,许小芸迷迷糊糊地睡去……
第二天,许小芸来工地,村委会主任黄承恩又领来了十五个壮劳力。许小芸很高兴,把他们编入各组。现在整个村寨遗址已经进入到挖掘的**时期,各个小组都缺乏壮劳动力。整个村寨遗址被两条大的“十字”形宽阔的马路分成东西南北四大方形区域,马路宽3米,用十分罕见的鹅卵石铺的路面,以及路两边的排水沟。挖掘工作一切正常,考古人员用满腔的热情开展着手中的工作,这个时候不用什么动员,因为现场宏大的场面,都会激发每一个人内心深处对未知事物的探寻。
许小芸没有看到林际来工地现场,正纳闷之时,林际的电话来了。
“小芸,不好了,张桐出车祸了,现在在文多县医院抢救呢!我现在就在医院!”
“林际,严重吗!”
“满脸是血,情况不明。”
许小芸挂了电话,决心必须去看看张桐,毕竟张桐以同学的身份大老远从厦门来东北看自己,现在出了这一档子事情,生死不明,论同学一场也必须去帮助他的。她跟贾义说去县里办事,坐着公交车往县医院而去。
来到县医院,在门口超市里买了些水果和补品,打听到骨伤科住院部,看见张桐头上包着纱布躺在病房的**。
“小芸,你来了。”张桐的嘴唇干裂,微微地张合。
“你别动了。看你怎么弄成这样了?”
“我自己开车精神溜号,结果车冲出马路,撞上路边的大树上,好在有安全带绑着肩部,但是碎玻璃碴扎上了脸部。其实,这个时候我最不想见到的人是你,最想见到的人也是你。”张桐用温情的目光看着许小芸。
许小芸不想与张桐有什么眼神交流。其实自己第一时间听到张桐出事时,心里只是急着张桐的生命安全,但是现在看到张桐只是皮外伤,整个悬着的心都落了下来。
林际从外边急匆匆回来,说是把车送到修配厂,保险公司已经定完损了,交了两万块钱修车费。保险公司赔付时,记得还我钱啊!
张桐说一会儿就用微信给你转过去!
林际说:“你真是命大,整个车窗全碎了,前车盖和司机左侧门全变形了,安全气囊全都鼓了!你竟然才划伤了脸,你真是汽车厂家的安全代言人啊!”
“但是脸花了。”张桐偷看着许小芸。
许小芸说:“这真的会影响他二婚的!”
林际听过呵呵一笑。
许小芸看到张桐身体并无大碍,于是告辞回花园村。
张桐说:“我明天有一个全身检查,得有人陪我一上午,小芸,你能陪我一下吗?”
“你有胳膊有腿的,不能自己走吗?”
“这不头上缠着纱布,右眼包着,视力不算太好。”张桐说。
“我这工地上几十号人呢,林际有时间,你来吧?”许小芸看着林际。
林际吐了一下舌头说:“不巧,刚才文多县公安局来电话,我们明天要去开一个会。”
许小芸说:“张桐,明天我确实有事,你自己想办法吧。”说完,许小芸转身走出病房。
坐在公交车上,一路上许小芸想着明天夏如新会来花园村。这两天忙着折腾张桐的事情,没有给夏如新打电话。想到这里,许小芸给夏如新打电话,但是他手机关机,于是又发一个短信:你明天会来吗?发完短信,许小芸心里不痛快,不会是夏如新故意不接自己的电话吧?这种疑惑,让许小芸心里产生谈谈的忧郁。林际告诉过自己,夏如新今天有专题报告会,或许他正在讲座。这样想,许小芸的心里才舒服一些。但是,明天夏如新来,如何跟他说张桐的事情呢?许小芸心里又烦恼起来……
因为夏如新要来,许小芸早睡早起。清晨饭后,许小芸第一个到工地。太阳升得很高了,今天是个艳阳天。因为是周五的关系,明天是休息天,考古队的人情绪蛮高。贾义来找许小芸,说是家里媳妇有病,要提前回省城,许小芸准假。许小芸考虑到这两天发掘进度很快,大家也很累,说下午就放假吧。这么一说,大伙欢呼起来。许小芸喊过傅梅,让他与公安沟通好,上午把重要的文物送到派出所仓库保管。傅梅愉快地跑去联络保存文物事宜。
许小芸的手机响了,她以为是夏如新的,然而看去,却是林际的。林际让许小芸赶快去医院,说张桐今早检查出脑部出现大的血块,医生建议立即进行开颅手术,清除血块,否则有生命危险。许小芸大吃一惊,忙给傅梅打了个电话,说上午转交完文物,队里就可以放假了。交代完工作上的事情,许小芸立即乘公交车去往文多县医院。在路上,给夏如新打电话不通,于是又发短信说自己正赶往文多县医院住院部。
到医院,张桐的手术已经结束了,由于麻药还没有散去,张桐躺在ICU病**睡得像个婴儿。心电监测仪显示着实时心电图,护士说,张桐的手术很成功,只要静养十天半个月就可以痊愈出院。许小芸饿了,在医院餐厅吃了午饭,顺便买了一些馄饨和包子带回病房,等着张桐苏醒。
许小芸看着张桐脑袋上的纱布,在昨天,以为就是个皮外伤,然而今天却变成了大手术,人的生命就在一线间。如果没有今早的全面检查,张桐或许……发生这样的事情,全都是因为自己,许小芸感到深深的内疚。许小芸确实已经有了爱慕的对象,偏偏在这个时候,张桐以这样一种近乎自虐的方式出现,许小芸不得不同情他。
现在,许小芸就坐在张桐的身边,这个现在无论是肉体还是情感受到巨大伤害的人,确实需要一些帮助,许小芸觉得要力所能及地帮助这个身在异乡、无亲无友的人。想到这里,许小芸来到护理站,与护士长攀谈关于陪护的事情。护士长说,文多县不比省城,这里的陪护人员收费是八十元钱一天,在省城翻一番还要多。许小芸请护士长请一名护工,最好今天就能来。护士长很热情,她和这里护工很熟悉,于是打了一通电话,说两个小时以后就到位,是个四十来岁的女人,但是在这一行干了很多年,经验丰富。
许小芸回到病房,张桐已经恢复知觉。张桐看到是许小芸,很高兴,缓缓地说:“在我手术失去知觉之前,我满脑子都是你,现在清醒了,我脑子想的还是你,想着想着,你就出现了。”
许小芸脸一红,想反驳他,但是他是病人,而且是脑部做了大手术的人,理应不能让他生气,于是张张嘴,把回绝的话咽回去。许小芸给他递上已经准备好的馄饨,说:“吃一口饭吧,这样能恢复一些体力。”张桐摆摆手,有气无力地说:“我现在还不能吃饭,医生不让我做太大的动作。喏,那输液瓶里是蛋白营养液,我未来几天就靠它了。”
许小芸看着那乳白色的**,正一滴滴往张桐的身体里进入。
“小芸,我想上厕所!”
许小芸一时之间不知道怎么办,就喊护士。那个二十岁左右的小护士从床底下拿出一个尿壶,然后把张桐身上的被子掀开,命令道,尿吧。
许小芸脸一红,立即把脸转过去。
“你俩不是一起的?以后上厕所就靠这个了。”小护士把尿壶撤下,把被子盖好,说:“虽然天热,但是被子还是要盖好,因为他刚做完手术,身体还很虚弱,怕冷。”
小护士拎着尿壶出去了。许小芸尴尬地面对着张桐,定了定神说:“张桐,我也帮不了你什么,我请了护工,我已经交了十天的费用给护士长。护工估计一会儿就能到,以后日常的吃喝拉撒,有个人照应,我也能放心。我日常工作很忙,但是,我会经常来看你的。”
“小芸,你要走了?”
许小芸想起身就走,但是又不忍,这个孤苦伶仃的男人,现在需要的是安慰与慰藉,但是自己却不能陪着她。说:“我再陪你一会儿。”
张桐闭上眼睛,显然陷入到一种不快当中。
许小芸觉得这么尴尬地坐下去,不是个办法。于是问:“张桐,你家里知道你的情况吗?”
张桐说:“我手术之前,给爸妈打过电话,他们说马上赶过来。”
许小芸说:“那就好,你前妻知道吗?”
张桐说:“没有告诉她。”
“这样啊。”许小芸还想说下去,但是理智告诉她,不能说让张桐激动的事情。
“小芸,我以前做错了,直到现在这个年龄,我才明白,今生我真爱的人,就一个人,就是你,许小芸。”
张桐这突如其来的话,让许小芸慌乱起来,却不知该怎么回答他,叹口气说:“有时候,往前走,比往回走容易。时光不能回到过去。”
“那就往前走,咱俩一起往前走,行吗?”
“张桐,我已经有了订婚的男朋友了。我们也要快结婚了。”
“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吧,行吗?小芸。”
看着心电仪剧烈的波动,许小芸知道自己已经说多了,于是说:“张桐,你先把病养好,其他的事情,以后再说。”
“小芸,没有你,我还不如死了。”
正好这时,护士长带来一个中年妇女进病房,一下子解了许小芸的围。护士长交代了病人的护理事项,走了。许小芸也借机辞别。
走出房门一瞬间,徐小芸觉得或许以后再也不会与这个男人有什么瓜葛了,于是回首看一眼张桐,正望见张桐深沉的眼神。此刻心间,仿佛一块石子,扔进水中,涟漪层层。徐小芸一咬牙,走出病房,走过走廊,走到医院大院花坛的台子上坐下,呆呆想着心事……
忽然,后背被人拍了一下,许小芸回头,惊喜地看到是夏如新,心中的酸楚升腾起来,这两日的纠结,让她无助,此时男朋友的出现,许小芸的心里仿佛踏实许多。两人开车去了一家咖啡馆。
“你何时来的?”许小芸问夏如新。
“我今晨五点出发,来到文多县的。”
“哦?”
夏如新说:“文多县人民医院的院长,是我的学生。他昨天晚上给我打了个紧急电话,说医院里有一个患者,如果不动手术就会有生命危险。所以我早上赶过来做手术,一直到中午,手术完,学生又请吃了饭。你的短信我都收到了,没有给你回信息,本来想给你个惊喜。现在……”
“林际给你打电话了吗?”
“我只是奇怪的是,为何打电话的人不是你?那个叫张桐的人,我已经见过。”
“你们见过?”
“他的脑部手术就是我做的。”
“这么巧啊。”
“后来,我和院长吃完饭,我去ICU病房找你,在门口,你俩的谈话我都听见了。”
许小芸的脸热了起来,说:“如新,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夏如新说:“其实任何人的感情,并非一朝一夕产生的,我们俩的感情还不到半年。但是,我是爱你的。我爱着你,但我内心里,有时还想着亡故的未婚妻。所以你现在的感受,我都明白,我都理解。你的初恋来了,这对一个人的内心来说,绝对是一个事关重大的事情。”
许小芸说:“我没有那个意思。”
“但是我知道这种心情的。小芸,这样吧,你平静几天,仔细想清楚我和张桐的事情,想好了,咱们再谈怎么样?”
“如新,你这是干什么啊?”
“小芸,我先会回省城,明天还得补上今早的讲座。咱俩想清楚以后再约时间聊,好吧?”说完,夏如新起身去了吧台买了单。许小芸跟着出去想挽留住夏如新,夏如新说大家还是冷静思考一下吧,开车走了。
许小芸傻了,这个张桐的杀伤力蛮强的,她与夏如新的关系,如今已岌岌可危。
许小芸在大街上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该回哪去。自己心爱的人负气回了省城,让自己的委屈无处发泄。自己省城的那个家,很长时间没有回去了。一抬头,许小芸竟然来到文多县客运站,一个中年妇女喊叫着:“回省城,回省城,还有一个座位!”许小芸上了车,坐上这个最后的座位。
车行驶在平原上,风景与无关的事情在身边转瞬即逝,许小芸被这几天折腾疲惫的心,亟需一个温暖的巢穴,她想静静地躺在那里,独自舔着伤口上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