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初遇蟾王?

传说,一天嫦娥仙子喜赴瑶池参加王母家宴,广寒宫两只灵兽,双双趁机逃出。一只去了天竺国毛颖山,摄藏了天竺国公主,转而变成公主模样,拉着大唐高僧唐长老死活要成亲,掀起一场猴兔大战,后被嫦娥仙子收回;另一只逃到人间的一座无名小山隐逸起来,现其真身,不与天斗不与地斗,不与世争,倒也怡然自乐。久而久之,终为嫦娥仙子所忘却,从此再未重返天界,而这个传说似乎与本故事无关……

1

那年,我还小,不到六岁,人瘦得很,走起路来歪歪斜斜,风一吹似乎就要被吹倒;个子矮矮的,小脑袋尖尖的,跑起路来却是飞快,用“动若脱兔”是难以形容我的;有着惊人的记忆,那时那地发生过的事,今天想来,恍若昨日历历在目;还有着非凡的敏觉力,总能看到事物的深处,用小大人来形容我是远远不够的,能看到你的内心深处去;我体内似乎还藏有一身的奇异功能,让万物生畏,让万恶远离。可这些,起先并不晓得,直到一天。

那天晌午,一觉醒来,我揉了揉眼睛,左右看了几圈,发现母亲不像往常那样守在身边,枕头那边空****的,房门也是紧紧地关闭着。

怎么又把我一个人扔在家里?随着我个子长高,这样的事愈发多了,我不喜欢这样!这时,我急了,恼怒起来,哭哭啼啼滚下床来,“嘭”地一声推开老木门,哭着叫着“娘”。

门外,家里那只唯一的黑色老母鸡带着一群叽叽喳喳的小鸡仔“咯咯咯”地正刨土觅食呢。老母鸡微张着两只大翅膀,飞舞着双脚,很有力量,动作也极快,它的身后不停飞出细土和各式各样的渣子,一片尘土飞扬。它看见了我,先是伸长脖子,盯着我,“咯——咯——”声音低又长的叫了两声,接着,像是确定看到了“怪物”一样,很是惶恐地立刻住了嘴,飞快地跑到远处墙角的草堆下,用翅膀严严实实地把小鸡仔们包裹住。时不时伸缩着脖子,很是紧张地看我,似乎生怕我一巴掌拍过去,把它们的脑袋硬生生地拍碎。

见它们看见我像见到鬼了似的,我感到无比愤怒。

我伸长脖子朝它们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沫,张嘴叽里咕噜地骂它,并一脸鼻涕地往侧屋跑去。

我觉得,爸爸妈妈或许就在那边,他们经常在那边干这干那的。

正屋和侧屋之间,母亲用竹栅围了一块地,种有各种各样的蔬菜。其中,就数冬瓜、丝瓜和苦瓜种得最多,且长得最为茂盛,它们细长且绿黄的藤蔓把这块地围成一个不大不小的、绿油油的小棚子,像一块四四方方的大翡翠。瓜果大大小小挂满了小棚:丝瓜和苦瓜长得长又青,一个占据着顶端,一个藏在藤蔓的中间;冬瓜圆嘟嘟胖乎乎的,像呆萌的小娃娃,挂在藤荫下。有几个长得又长又大的,青皮外面裹着一层厚厚的“白毛”,蹲坐在黑土上,很敦实很显目。

正在棚下吐着舌头乘凉睡觉的小黄狗,被我的哭喊声惊了醒来。它突然睁开眼睛,竖起耳朵很警觉,朝四周迅速地张望,最后才落到我身上。见是我出来,便轻松下来,懒洋洋地拉长着身子,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耷拉着小耳朵摇着小尾巴欢快地跑到我身边。它很兴奋,纵身一跳,差点亲到我的小嘴。

小黄见我不像平时那样在意它,于是又摇着尾巴舔起我脚丫子来。它好像知道我最怕痒痒,一舔我就会笑。这次也一样,它希望通过这个能逗乐到我,或是过一会儿,我会像往常那样亲昵地拍拍它的小头。

我天生忒喜欢小猫小狗小东西,要说第一是啥,我最喜欢的,就是小狗。我一直当狗是亲人或者儿时最重要的伙伴,甚至哥们。从外面回来,我叫的第一声,经常不是母亲,而是小黄,若看不到它,我会很失落,心情不好一整天,而且变得烦躁不安,看啥都不顺眼。

我只要有口吃的,一般都要分给小黄一半,有时候把口里嚼碎的肉偷偷地吐给小黄。

母亲看见了,骂道,自己都没有得吃,还喂狗,狗是你爹,是你娘?你个小怪物!

我不管,只要她没看到,又吐一小块给了小黄。

天暖的时候,在百花齐放的季节,我经常跟小黄狗睡在草垛里。

母亲见了,指着我跟路过的村里人说,这个“小东西”是狗生的,不是我生的;他是狗崽子,不是我家崽咧。

我不理母亲,捧着小黄“碰碰头”,再把头埋在它毛茸茸的“脖子”下。

这会,也不是恼小黄,却一脚把它踢开老远。

小黄“汪汪”惨叫了几声,夹起尾巴跑开了。

它似乎已经感觉到我的差心情,哼哼唧唧的走开了几步,就地坐下来,却依旧耷拉着耳朵又摇着尾巴笑眯眯地歪着头看着我。

武武,你醒了么?一个苍老而亲切的声音传来。

我知道是外婆,前几天才来的我家。

外婆的眼睛瞎了,瞎了好多年,听母亲说,以前,外婆的眼睛原本是好好的,又大又亮,后来不晓得莫子原因爱流起了眼泪,整天整夜地流,还经常长那种很大颗很大颗的眼屎。没几年,一个早上醒来,睁了很久,才很是费劲地睁开眼睛,却再也看不见东西了。看了好几个医生,也没看好,然后就现在这样了,纵然眼外的世界天高云淡,晴空万里,天地一片亮堂堂,她的眼前只有黑漆漆一片,啥也看不见了。

瞎后的外婆从此很少离开宝庆里,大姨家嫁得近,来回还不到五里,可她不愿意去,也不曾再去,但来了我家。

母亲说,她外孙很多,单单喜欢我多点,也不晓得看到你个小怪物哪点好。外婆来我们家,当然看不见我,但喜欢我奶声奶气的说话,她觉得我的声音是世界极美的东西。她总喜欢坐在发黑的竹椅上听我乱吵乱闹,乱蹦乱跳和吵闹中发出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声音。

我吵闹时,母亲多半也在家,坐一旁的竹椅上外婆,一边听,一边微微地笑。

外婆的头刚巧地对着前山上竹林,从后面看去,她像是在听风摇竹林,很陶醉的模样。倒不像在静静地听我吵闹。

母亲不在家时,外婆一听到我乱跑的声音,就会情急,总不时嘶声地喊:你个小猴子,慢点!慢点!莫乱跑!硌断手硌断了脚,可何得了嘛!断手断脚,难看死的!变得个瘸子,将来讨不到老婆咧。

此时,我正烦着,也不管外婆对我的好,更不管她说什么,明明已知晓母亲不在家,却依旧任性地来回在两屋子之间疯跑瞎找,嚷着喊着,像是疯了。

母亲曾不止一次对我说,小雷公,你的声音怪而尖,能把房子震垮。不要在屋里乱喊乱叫,要是把老木屋搞垮了,你给我睡狗窝去。

外婆似乎经常听母亲跟我说这话,有点慌,拄着拐杖扶着墙踉踉跄跄地摸过来,问,武武,你在哪呢?外婆在呢,你娘老子去外面打禾去啰,你莫乱喊乱跑嘛。饿不饿?饿了的话,锅里煮有你爱吃的红薯。你过来扶下外婆,外婆带你拿好吃的红薯。

我哪管什么红薯,天天吃红薯,我讨厌红薯,一听红薯两个字心里就烦得直跳。

不!不吃!我不吃红薯!我讨厌红薯!我扛着头大叫。

不过,听外婆说娘去打禾了,便风一般地朝院外冲了出去。

外婆听见我“咚咚咚”远去的脚步声,知道叫不住我,于是生了气,跺着脚厉声喊我回去。

可我哪听得进去,只顾往外走。

快速地走起来,飞快地跑起来!

外婆急了,丢开拐杖向我摸来。

我一见也急了,回过头朝她大声地骂了句:瞎外婆!死外婆!不要来抓我,不要碰我,不要管我!我要去找我娘老子!你回你的宝庆里去吧。

外婆一听我骂她,还让她回宝庆里,怔住了,不再动作,呆呆地立在木柱上。

我也愣住了,怎么可以骂外婆,这要是被母亲听到了那还得了,不被打死才怪呢。其实。话刚落音我就后悔了。听大人们总说,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是收不回来的。骂人跟说话一样,骂出去了,也一样收不回了。

我怎么骂人了,还骂的还是自己的外婆。骂人的孩子没礼貌,不是个好东西!没人喜欢的!

我回过头去,怯怯地抬着头看着外婆,想改口,想说自己不是故意的,想道歉,想说对不起。

可是,我抿了半天嘴,却终于没有说出来。

外婆沉默了好一会儿,回过头去,左右开弓地摸找着拐杖来,并轻轻地叹着气。拐杖在她身后,她朝前摸着,当然摸不到的。摸不到拐杖的外婆只好起身,难过地拭了拭眼角,捶了几下后背,又弯下身去接着摸找起来。

我一见,一个箭步跑了过去,捡起她身后的拐杖,轻轻地递给了外婆,木呆呆地站着看着外婆,眼里尽是不安和歉疚!

外婆默默地接了拐杖,轻轻地说了句,你去吧,外婆不拦你了!你去吧,走慢点,可不要跌倒,路上尽是尖尖的石头。说完摸到木柱旁的竹椅子缓缓坐了下去,又用袖子拭擦起眼睛,怔怔地看向前方。

我感觉时间停止了,一动不动的外婆,像云山脚下半山庙里的佛像。

一阵劲风吹来,外婆花白的头发乱了,在风中胡乱摆动着,像是残旧的蜘蛛网在风中零乱地飘曳。

我难过起来,颤抖地伸出小手帮外婆理了理她零乱的头发,擦了擦她眼角残余的眼泪。外婆流出的眼泪又硬又黏,我擦了几个回合也擦不干净。正不知如何是好时,我想起母亲也喜欢用衣袖擦汗擦眼睛,擦得又干又静。于是拉长衣袖,学着母亲擦眼睛的样子,朝外婆的眼睛伸去。

可是,外婆像发现了什么,一把握住我的小手,很激动地说,武武,你手上涂了什么药么,你给外婆擦眼睛外婆感到很舒坦,你再用手帮外婆擦擦,好吗?

我一怔,瞬间轻松起来,外婆不怪我呢。我忙说,好嘞,我就用手来擦,我就用手来擦。没有啊,我手上没有涂药呢。说完放掉衣袖仍旧用手认真地帮她擦了起来。我数着,左边两下,右边两下,上边两下,下边两下……

慢慢地,我发现外婆混沌模糊的眼球变得清澈明亮起来,白是白的,黑是黑的,开始分明,眼角的眼屎和眼泪也不见了。整张脸也变得干净起来。

外婆也好像证实到了什么,很是兴奋地看着我。她转动着眼睛看了我好一阵子。一副完全不相信的样子。好像整个世界变得不真实。

她竟然能转动眼睛了!

可是,外婆哭了,很激动地哭了起来。

我以为刚才自己骂了她,外婆现在才想起,难过了,于是才哭了。

看着大哭的外婆,我心里再次难过起来,也想跟着哭!

可我发现外婆不像是伤心地哭,她是笑着哭的。

我觉得她变得很奇怪。

外婆颤抖着一把抱了我,淌着眼泪,说,武武,你晓得吗,外婆的眼睛好了!外婆的眼睛被你擦好了!现在又能看到东西了!我看到你了!我的小宝贝!我的小武武!外婆能看到你了!老天啦!我的眼睛竟然好了!谁会信!

谁会信这样的事!

我很惊讶,原来我给她擦眼却医好了她的眼睛!

无法相信的事!

说出去没一个人信的!

我把手摊在眼前,看了又看。

外婆激动地说,武武,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本事?你居然用手擦好外婆的眼睛,真不敢相信!谁敢相信这样的事?

我被外婆说得一愣一愣的,又把双手端起来,仔细地看了又看,真没发现什么特别!白白嫩嫩胖乎乎的,跟小伙伴的手一样,只是平时我比他们爱干净,所以,比他们的要稍白净一点。这会,还有点烫烫的麻麻的感觉。

外婆的眼睛好了,心情自然变得大好,这会反而催促着让我快去找娘,但叮嘱我先不要告诉我娘这个好消息。她说她要做顿好饭菜,等我娘回来,给她一个惊喜!

2

于是,我欣喜若狂地跑出院子去。

飘过了桂花井,跑过晒谷坪,飞出了村口,来到广袤的农田。

一路飞跑,一路狂奔,像一只狂奔的小兔子。

小黄狗见我心情好了,高兴了,跳跃着跟在后面。

它总能第一时间感受到我的心情,哪怕只有一点点的显现。

它显得比我更兴奋,翘着金黄色的尾巴,欢快地跟着我跑着,并有赶超我的趋势。

田边,一条跟它一般大小的小黑狗似乎在这里等着它,见小黄出来了,很是激动地跑过来,并朝小黄扑了过去。

小黄身子一歪,躺倒在地上。

两个家伙很快搅在了一块。

两个家伙竟然在光天化日里亲热起来,相互地咬着舌头,咬着脖子,一会儿这个躺地上,一会儿那个躺地上。追吵着,嬉玩着,不一会儿双双滚到旁边的稻草堆里去了。

我懒得管它,继续往前疯跑,我的耳边呼呼生风。

我喜欢耳朵呼呼生风的感觉,感觉自己一时间变成了一个勇士,一个他们常叫我那样的“武林高手”。

我总想,手里要是有一把剑,那就更好了,更像一个武林高手。我常常拿一根又长又白的小树枝,当它是一把锋利而威力无比的剑,和伙伴们在田间,在山里,在树林中,在晒谷坪里冲锋砍杀。

每次“冲锋砍杀”到很晚,如果不是母亲叉着腰,拿着有“刺”的杉树枝来找我,我和小伙伴们一定会冲杀到天亮。

这时的外面很热闹,打谷机轰隆隆震得惊天响。

田地里打禾的人们嘻嘻哈哈,有说有笑。他们的动作似乎很迟钝,说话的声音却特别大,像是专门聚在一起聊家常来的,不像在进行紧张的生产劳动。

我左右扫了几眼,没看到娘亲。虽早已不哭了,但眼角仍残留不少泪珠子,沾在长长的睫毛上,黏黏的眨眼起来有点儿疼。我用手胡乱地擦了两下眼睛,并用手揉搓了一下脸,顿时双眼炯炯有神,精神焕发。

我想大声喊叫:我有一双神奇的手呢,大家快来看。

可我并没有这么喊。

太阳很大,阳光下的田野很光亮,像涂了金色的染料,金黄金黄的;阳光下的村子闹哄哄的,充斥着各种各样的声音,很有生气。

我喜欢闹哄哄的,声音越大,我就越兴奋。

我撒开双腿,往再外点的农田跑去。

我一边跑一边想,心里直打鼓,这是怎么了?好多田里的稻谷怎么不见了呢,为何只有几块水田有稻谷,而且还码得老高,万一倒下来怎么办。又想,别的田里都没了稻谷,一定是他们把别的田里的稻谷拢到一块田里了,嗯,这样挺好的,便于集中收取稻谷,不要来回傻跑,费时费劲。

田边插满了鲜艳的小红旗,整整齐齐,溜直一排,在风里飘着,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我喜欢小红旗,想伸手摘一面。却没想,手刚一伸,它像是被我吸了过来,“嗖”地飞到了我的手心里。我很了解自己的本事,不再奇怪发生这样的事

我挥舞着小红旗,嘴里“哟哟哟”地快活地喊着,像一颗出了堂的子弹,飞了出去。

突然,远处传来一阵熟悉的声音。

那是锣鼓声和唢呐声,这也是我喜欢的。我喜欢村里简单又好听的乐器声,如敲敲打打的锣,咚咚直响的鼓,尤其偏爱那高亢、喜悦、令我兴奋能将我带到悠远的地方去的唢呐。

我再也无法平静了,朝锣鼓声唢呐声处跑去。

武林高手,你跑莫子跑啰?身旁突然横冲出个人来。听声音,是南华,一个年纪跟我一样大小的伙伴。南华岁数比我小,但长得比我高大壮实,黑黝黝的皮肤,粗壮的手臂,洪亮的嗓门,有两颗硕大的门牙。以前,有伙伴经常叫他“大龅牙”。这家伙蛮得很,谁这样叫他,他立刻黑脸,抡起拳头跟人玩命,后来多数人“投降”了,不再当面这样子叫他。但私下里,都依旧这么叫他。

暴力解决不了问题,可他哪知道。

“大龅牙!”

“蛮龅牙!”

“死龅牙!”

叫他的人似乎又有意让他听见,声音洪亮而特具狠劲。

别看南华长得比我高大,但说话却像小姑娘似的,细细的,还带点奶声奶气,很特别,一听就能听出来。

我扭头一看,没错!就是他。

我一个急刹,住了脚,问,你,怎么也在这里?

我出来找我娘哒,南华说着走过来牵住我的手,问,你呢。

我说我也是!南华说,那我们一起去找吧。

我点点头。

你晓得他们为什么把所有的稻谷放到一块田里打谷子么。我问。

不晓得咯!不过昨天我听见我爷老子说,今天县里要来人检查,队里的人都说,不是,说什么报上去了,今年我们村的稻谷又增产了,亩产好几千上万斤呢。这样子,以后我们就不要老吃那些讨厌的红薯了,有白米饭吃啰。有白花花的白米饭,谁还去吃那鬼东西!

走吧,那边的锣鼓肯定是为迎接检查的人搞的,你爷老子是村里的会计,肯定也去迎接了,我们去看看?

我再次点点头,却抿着嘴沉思起来,亩产几千斤,真这么厉害么?亩产上万斤又是个什么样的数字。不过,管他多少斤一亩,只要是真有白花花的米饭吃就好哒。我爷老子又去迎接他们?在记忆里,我爷老子是不喜欢这种迎接的。爷老子一说假话就红脸,跟一个从不说假话的小学生一样,而且结结巴巴。

爷老子是非常抵触那种接待的,但是每次有大官们来,他都会被村长叫了去作陪,回家后总是低着头一言不语,一副郁郁不乐的神情,像是做了天大的错事。今天一定又是被“抓”去的,我只想快快找到母亲,找不到她,却能看到爷老子,我觉得也是很不错的。

我们加快了步伐,朝前冲去。

像两个野孩子。

3

南华还真说准了,我爷老子真在那里,站在几个穿中山装的人前面,展开双手比画着,一会儿朝东一会儿朝西,一会儿朝远的地方一会儿朝近的地方。

父亲旁边站有好几个“中山装”,“中山装”一个个嘴巴张得大大的,背着双手不停地点头不停地笑着,笑得看不到眼珠子。

中山装不停地点头,锣鼓声、唢呐声变得更加响亮,疯狂。

那一年,说是大丰收,但除了村口多了个系着大红花金光闪耀的牌子外,最后分到各家各户的谷子还没前一年多。我家照样天天吃红薯,吃得我一见到红薯就饱了。只有逢年过节的时候,偶尔会煮点米饭用铝盆装上,一家人分个半碗吃。过年过节的时候,给每家每户分的猪肉也少了,更不说平时有肉吃,连猪毛都难以看见了。

我问父亲,不是丰收了么,高产了么?生产队也养了那么多那么壮的大肥猪,为何还不能餐餐吃米饭?什么时候能让人饱饱地吃一顿猪肉?

父亲摸了摸我的脑袋说,其他地方收成不好,连红薯都没得吃,我们得帮帮他们,晓得吧,人啦,总不能只考虑自己,还要考虑别人,要相互帮助。我们是丰收了,高产了,可别人没有,我们就要帮助那些需要帮助的人,你说是不是?你再长大点就懂了。

我说我懂。

父亲一把将我抱起来,重重地亲了一口又放下我说,去干自己的事吧,你爷老子要干活了。

其实,我是不懂的,唯一懂的是,他们在作假,如同我们那些调皮的同学考试作弊一样。大人们口口声声教育我们做人做事不能有半分虚假,要诚实,可是他们自己为什么就可以,还明目张胆的,还理直气壮的,真是口是心非。

几年后,上边来人了,召集生产队开了会,一夜之间,把村里的田分了,地分了,山也分了。从那时开始,我们家才真正的有了白花花香喷喷的白米饭吃了,虽然分量不多,但每餐都有,那时觉得,天底下最美的事情莫过如此。

父亲依旧当村里的会计。他个不高,还很瘦,常年穿中山装,看上去像个文弱书生,更像一个乡镇小干部。要是初次看见他,总不能把他跟农民联系到一起,可他就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农民,一个种田种得特别好的农民。

父亲是种田高手!包干到户后,我们家稻田的亩产量每年都是村里最高的。有人打趣地说,他是算盘先生,稻谷都听他的了,都争着抢着去他家,为什么呢?数字不高不好看呗,怎么对得起他家的那个算盘呢。也有人说,跟算盘没关系,主要是二哥是文化人,文化人种庄稼就是不一般的,不像我们这些文盲,粗人。

父亲成了种田能手,这个村里人都晓得,邻村的人晓得,外村的人也晓得,方圆十几里的人都晓得。那时,我无论到哪,只要被人问起说出我父亲的名字,来人总喜欢摸摸我头表示亲近。我知道沾了老父亲的光,便拥有了一种顶天立地的自豪。

4

转眼,又几年过去了。

一天,父亲把大家叫到身边,说,城边上的人都住红砖房了呢,怎么样,我们也修一个?大家一听先是一愣,瞪大眼睛相互看着,明白他意思后便纷纷鼓起掌来,都说好,表示赞同。于是爷老子请来了村里的大叔大妈,帮忙做砖,帮忙搭窑,帮忙烧砖,修起村里的第一座红砖瓦房。

上梁那天,远近的亲戚朋友都来了,乡里乡亲也全来了,围了整整一大院子,大块猪肉大碗米酒,白花花的米饭,堆满一桌一桌,大家吃得兴高采烈哈哈大笑。晚风来时,大家方才酒醉饭饱乘兴而去。

客人走后,累了一天笑了一天的父亲,关了门,神色却突然严肃起来,盯着堂屋的横梁发愣。

我拿了书包从他身边经过,见他这样,问道,爷老子,咋了?您不是说,今天是我们家的大喜日子,咋闷闷不乐不欢心呢?

哎!——父亲重重地长叹一口气。

我一惊,父亲在我面前从不叹气,哪怕是最苦最累的那几年。

出了莫子事了?我把书包放桌子上,傻傻地看着父亲问了一句。

也不晓得是好事还是坏事咧,父亲抹了抹眼睛说,一副想跟我说又不想说。

莫子事嘛?老爹咧!我有点急了。

来!我带你去看看就晓得啰。父亲起了身,拉着我朝新修的猪圈走去。

我皱着眉头跟着父亲,一脸疑虑地来到猪圈。

由于猪圈是在房子建好后才开始搭建的,这会也才修好了墙并简单地搭了些横木,还没有来得及添加瓦片上去,一到那让人感觉比堂屋里光亮了不少。猪圈大大小小一共分成五间猪栏,只有靠里屋的那间稍微大点儿,而父亲带我走近的就是这一间。我正想问问看什么呢,父亲已经弯腰把盖在猪食槽子上的破斗笠掀开,只见一坨黑不溜秋的东西盘在其中间。

就是这个家伙!父亲把斗笠放一边拍了拍手说。

我俯下身去仔细打量那坨黑乎乎的东西。

原来是只癞蛤蟆,只是块头真大。

我有点失望,说,不就是个癞蛤蟆么,这没什么吧。

什么叫没什么吧!小孩子不懂的!算了!父亲摇了摇头,看着癞蛤蟆,像是自言自语,说,老辈们都有一种说法,说家里来了怪里怪气的东西,不吉利!

我哦了声。我虽不信这种说话,但感觉就是不太好!倒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这家伙的样子我不喜欢,不像青蛙那样,招我喜爱。

我问,这家伙怎么来的?为何不扔掉呢?个子怎么长这么大,这比青蛙大好多好多了……

父亲把破斗笠重新盖上去,转身往回走。说,这个——说来话长了,这家伙是第二次来我们家了,第一次来,还要从修屋挖基脚的时候说起。

5

那天,我跟你妈妈,还有你满叔,在……就在这一片,埋头挖基脚。父亲用脚重力踩了踩地,指着说,在这一片,我们一直挖,一直挖,挖到离这里不远的地方,就是这,父亲用脚踢了踢离刚才那个猪圈不远的墙壁说,我们挖到这,就是原来老屋场地的葡萄架下,发现土质要比其他地方要硬实得多,而且还很潮湿,开始还以为挖到老树根了,可挖了一阵,根本没有挖到树根,再挖,觉得越来越不对劲。我忙叫你满叔过来看看,他经常在外帮人修屋砌墙,经验多,而且,这个在基脚线上,必须要把它搞掉才行的。我问你满叔,这地方怎么这么硬这么湿,基脚在这上面会不会不好,会不会一直渗水?会不会影响以后建的房子?

你满叔一听,半信半疑地说,有这事?如果光是硬没事,有水那就不好了。说着拿了铁铲子跑过来,他背着手来来回回仔细观察了一阵,又说,再挖一下看看,基脚渗水可不行的。

他说着用铲子随意地铲了几下,嗯,感觉和我一样,这地方是比别的地方硬实,而且还渗着水。他弯身下去,水的温度还很低,冰冷冰冷的。你满叔脱掉外套,摇着头,说,不能啊,怎么这么硬,出怪事了这是。哥啊,你不是请人看过地的么。

我说张半仙看过的,说很好呢。

他不信邪,搓了搓手撅起屁股,竖起铲杆来往下挖,还没几下,却已累得大汗淋淋。几铲下去,铲子还缺了口。

我和你妈一见,赶紧过去帮忙,铲的铲,搞土的搞土。折腾了好一阵子,我们才合力铲掉了那块硬硬的东西,没想硬土里面竟然是空的,只见这个大家伙懒懒地盘在里面。原来它在这里搭起了窝呢,窝底还有一些快变质成土的布料,像是衣服什么的,枯黄枯黄的,一碰就烂。窝壁倒是很大很光滑,水就是从它的窝里流出来的。开始时,看他一动不动,以为这是一只死麻古,正要把它铲掉,不想它突然“咕噜”地叫了几声。这一叫,把我们吓了一跳。我们谁也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癞蛤蟆,以前见过的,大的也就半来斤。这么个大家伙,少说也有十来斤,简直就是一个癞蛤蟆王啊。

我问你满叔,如何处理这个家伙好。

你满叔说,我们是在老屋场地里挖出它的,既然是屋场地里挖出来的东西,已算是我们屋里挖出来的。老一辈不是有一种说法么,如果屋里无缘无故的出现蛇啊龟啊这些东西,说不定是某个祖先的化身,千万可杀生不得,只能随它待着要么野放。

你妈一听害怕起来,说,那就先听满叔的,随它待在这里,我们去别的地方挖,看看等一会,它会不会主动离开。自己离开当然最好了,谁也不妨碍谁。

可是,天快黑了,我们把另外的基脚都挖得差不多了,回过头来一看,它还趴在这里,懒懒地趴着,一动不动。我们走过去,它听到了声响,才一副很不情愿的样子,睁开眼来很不耐烦地看一眼,随即又闭上眼睛,对我们爱理不理。

它的这一鬼样子差点没把我们三个气死。什么意思嘛是吧,还打算赖着不走呢,真把自己当我们的祖先了?

我们都很讨厌它,齐起声大声地喊起来,冲它大喊大叫,希望借此能吵到它,惊动它,吓到它。

可它一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样子,舒舒服服地趴着,还是那个姿势,还是那个神态,雷打不动的牛气,牛气冲天啦。没办法,为了不伤害到它,我只好用一个麻袋把它装起来,带到水库里去放了生。可没想到,今天咱们家上梁,它又出现了,而且出现的地点几乎就在它原来的地方。

我一听心一沉,有种莫名的紧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