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铃子生娃

二毛终于没憋住,凑过身去小声地问,哥,你的脖子莫子回事?

大毛一听很是恼怒,瞪着一双吃人的眼睛,说,吃你的酒,都告诉你摔跤摔的树枝刮的,还问莫子问?说着凶巴巴地夹了一块大肥肉就往嘴里塞。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二毛被大哥莫名地凶了一顿,也很不是滋味,负气地拿起桌上的过滤嘴抽出两支一并点上,板着一张苦瓜脸四周张望。这时桌下几条狗窜来窜去抢骨头,一条大点的丑黑狗为了一块鸡屁股按住一条小一点的小黄狗,凶狠地撕咬着。羸弱的小黄狗呲着牙无助地反抗,很是可怜。二毛觉得自己就是这条小黄狗,不由火起,朝黑狗狠狠的就是几脚,嘴里骂道,你个狗杂种凶什么凶,你吃得别个就吃不得?看我不踢死你个狗杂种!黑狗惨叫一声,被他踢得四脚朝天,惶恐中好不容易爬起来夹着尾巴汪汪地惨叫着跑开了。

大毛听这话有点那个意思,再次瞪着红红的眼睛盯着他,似乎还要发火。二毛不理会他,重重地清了一口痰,恶狠狠地吐出老远。一桌人看把戏一样看向这两兄弟,瞧那些幸灾乐祸的神色希望他们俩打起来才好。

此时,宝庆往其他酒桌走了一圈,终于扛不住了,他只觉肚子里翻腾得厉害,忍不住了怕是要吐。于是顾不得许多,踉踉跄跄地出了院门来到院前的老树下准备把酒吐出来,实在太难受,他感觉自己一辈子都没喝过这么多酒。

二叔!突然有人叫他!

宝庆来不及往叫声处看一眼,哇的一声,已经一股脑地恶吐了起来,翻江倒海的,吐了一大堆,又是酒又是饭的溅得满脚都是。他感觉把一个月前吃过的东西都吐了出来了。吐得恶心处,眼泪、鼻涕一大把一大把地往下掉。喊他的人近了,放下手里的行李,捉住他的手臂,使劲地给他拍背,好一阵子,看他终于好些于是递了一张餐巾纸给他,说,莫子事喝这么多酒,多伤身体!贾宝庆自顾擦完脸,这才直起身来看来人是谁,原来是小山。

小山?你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刚过完年的,以前要回来不是年前回的么,这样,好一起过年嘛!还有,回来前咋也不给你爹娘捎个信,告诉一声。

我叫二毛带了口信回来了啊,他没说么?我跟他在深圳同一个区上班,不同厂而已。我爹也没告诉你么?小山听宝庆这么说似乎也很惊讶。

好像没有说,可能说了吧,我这脑瓜子记不得事了,老了啊。宝庆很是尴尬地笑了笑,说,走!今天我和你二娘算是拜堂结婚,正摆酒请客呢,去去去,去喝一杯!二叔喝多了,你替我喝几杯。

宝庆领了小山进到院子时,翠翠正往各桌子搬菜。一看到小山回来,翠翠把端菜盆往旁一搁,笑若春风地跑过来接了小山的行李。仰着头盯着小山看,仿佛小山的脸上有花,看得没完,就差亲一口了。二毛见小山回来气消了不少,但还是觉得憋屈,生硬地笑着走过来,搭着他的肩膀往酒桌上推,说,我说菜咋还不上齐呢,原来在等你啊。来吧!先干三碗,刚才你二叔也是这样,而且他的碗还大些!小山回头看了一看娘和宝庆,把外套一脱扔给他娘翠翠,卷起袖子说,来就来!谁怕谁!

宝庆已经酒醉吐过一回了,不敢再掺和到这里面去,便出了院门去了自己的木屋。一进房门傻了眼,满地的糖果,而铃子正蜷缩在房角,瑟瑟发抖。

虽然已经吐了,宝庆感觉自己轻松是轻松了不少,但头很痛,说话还不太利索了。宝庆说,铃子,你,你,你怎么一个人缩在那里?

铃子终于见到自己的男人,起身飞快地跑过来,抱住宝庆。

怎么还哭了呢,谁欺负你了?宝庆很是吃惊。

大大!大大!……和尚!女人嘴里突然蹦出“和尚”两字,满眼恐慌的样子。

什么和尚?刚才有和尚来过?来讨钱还是讨饭?他吓唬你了?

和尚!……女人拼命地摇着头,拍打着胸脯,反复说“和尚”两字。

见女人这样,宝庆晓得搞不清发生什么事了,他只是有一种要命的心疼,走上前去把女人抱紧,安慰女人说,和尚有什么可怕的?不怕了,下次来,用棍子赶出去。走,你还没吃,去大哥家吃点去!女人依旧使劲摇头。宝庆没有办法,说,那你吃糖么,说完把洒落在地上的糖果一颗一颗捡起来。一边捡一边想,寺庙的和尚怎么会突然下山来,以前逢年过节,红白喜事,上门讨饭的只有道士,却从没有和尚来,今天奇了怪了来了和尚?女人还在瑟瑟颤抖,宝庆只好起身又抱起女人安慰一番。好一会才说,不吃饭不成的,你待屋里不动,我去舀点饭菜过来?专挑你喜欢吃的,行么?怀里的女人在宝庆的安慰下终于停止了抽搐,破涕而笑。宝庆见女人稳定了,便放下女人出了门去,带好门往外走。

二叔,我就说,一转眼哪去了,原来急急忙忙要来陪二娘了,怎么,一会都离不得么?宝庆一惊,才转眼工夫,小山已经喝得大醉,一脸通红一摇一摆地走来,后面跟着同样醉醺醺的二毛。

见他们俩醉得不成人形,生怕再次惊吓到铃子,宝庆推着小山往后退,说,你二娘饿了,我去给她舀点吃的,你等会再来,听话啊。

二叔,我说我喝酒是不行!但……还……没醉,二毛他……说二娘乖态的像个仙女,所以,我要先来看看我乖态的二娘!看新娘子!要闹洞房的!小山酒气熏天,只顾往里闯。宝庆有点蒙,不晓得是拦还是不拦,正犹豫,这时门开了,铃子风一般飘了出来。小山只见一块红布飞到二叔身边一样,也没看清楚样子,这时女人说话了。

大大!谁?

只要铃子说出来的比“大大”多一个其他的字,宝庆便感到无比欣慰和满足,见铃子晓得问人,宝庆异常高兴,假装认真地介绍说,这是侄儿小山,还有一个你见过了,二毛!他们一起长大,穿一条裤子!

小山见过二娘!小山走向前来,油嘴滑舌地朝铃子打了一个拱手。

女人从宝庆的腋下探出头来,看着小山并无恶意,于是走向前去,往小山身上扔来一个糖。醉酒的小山这会反应倒快,一扬手接到了糖果,口里直说多谢二娘!多谢二娘!再抬头看女人!不看则以一看傻眼,小山呆了,酒也醒了一半。

我说你二娘是一等一的标致、乖态吧!这会见识了吧!像不像仙女?二毛不管小山了,一头钻进堂屋,一屁股重重地坐到长凳上。但又一想,大哥大毛不是说,这女人只会说“大大”两字,怎么还会问人。二毛感觉上当。

二叔!她是二娘?小山怔了好久才回过神来。

你小子想什么呢?这不是你二娘,难道还是你二舅妈?宝庆敲了一下小山的脑瓜子。

太像了!小山盯着铃子摇着头不敢相信地说!

什么太像了,你见过跟你二娘长得很像的人么?还是另有姑娘?二毛点了烟斜着眼看着小山说。

我老板娘!太像了,太像我老板娘了,感觉简直就是一个模子出来的!小山晃晃悠悠再次摇着头不敢相信地说。

你老板娘?二毛摸了下嘴巴,摸不着头脑。你老板娘在深圳,她在这边,怎么沾的上边?

就是啊!他们身材身高都差不多!只是……老板娘脸稍微圆点胖点,其他没有两样啊!小山斜着身子进了堂屋也靠着二毛坐了下来,并向二毛摊了摊手。二毛会意递了支烟过去,带着疑惑地说,难道她们是姐妹?

嗯,很可能!小山吐起了烟圈,又说,真的有可能!二叔,二娘是哪里人?

问这个干嘛?宝庆打了个哈欠不想理会这两个醉鬼,哪里的?川西的!

川西?小山是真是怔住了,真的么?

宝庆点点头,我去川西娶回来的,莫子真的假的。还在那边领过证的。

我老板娘,听……听说也是川西的。二……二娘啊!你有姊妹么?

你二娘有点饿了,你去舀点吃的来,要辣一点的,这个问题以后再问。宝庆不想小山问太多问出女人的不好来,说着把小山从凳子上拖起来要他去舀吃的。

好好好!以后我再问,我这就……就去,给我亲爱的乖态的二娘打饭去,小山说着碰碰撞撞地出了堂屋,二毛跟宝庆没话说,见小山走了也起身跟了过去。

几天后,小山又走了,而等他再回来时,已不再是一个人回来。

八个月后,铃子顺利产下一个男婴。接生员却是老迈的四娘,宝庆里不仅穷,而且没有专业接生婆,大毛的老娘是从外地嫁进来的,多少有点见识,自从她来后,村里有人生小孩,都是他接生。四娘剪掉脐带后,说,别的小孩生下来皮肉皱巴巴、老里老气的,她的这个倒好,白白胖胖的,哭声虽响亮,但只哭了一声,然后就很安静,很是不同咧。老话说,女娃随爹男娃随妈,如果真这样,是否像他娘那样还真不好说啊。可是嫂子翠翠却不这么认为,虽只哭一声,但觉得小孩哭得响亮而清脆,眼睛大而圆,水汪汪的,感觉没什么很是正常,小山生下来也是这个样。至于别家的皱巴巴的,那是生他们的人哪有铃子吃的好喝的好,铃子每天有肉有果子吃,生下的娃当然白白胖胖。不过,四娘的话又不能不信,假如娃随他娘,那以后咋整,是个麻烦事,但求老天保佑吧。

宝庆懒得听他们说这说那,他只知道自己终于有了后有了自己的骨肉,而且还是个带把的,他觉得老天有眼厚待于他;感谢菩萨送子,让原本孤苦一生的自己有了女人和儿子,有这些足够,儿子就是个傻子,也是有了后了,他也心甘情愿,做牛做马也要把他带大。生娃后的第二天,他便欢天喜地地去了宝庆寺的大雄宝殿烧香拜菩萨。天落起瓢泼大雨,宝庆下山时摔了一跤,摔破了手臂,血染红了一身。他却还高兴,他嚷嚷着,这叫什么,这叫落地生花,好兆头!他觉得落雨天也是晴天,而且雨天比晴天好,风调雨顺风调雨顺,雨顺人意嘛。他有崽了,没有什么比这个更了不得!他还傻傻的想,摔一跤算什么,就算现在死了也是值得的,摔个跤出点血更利于生出更多的新血,嘿嘿!

下了山,宝庆吹起了口哨。进村门后,见四娘朝他招手,宝庆跑向前去,问,四娘,找我有事?

四娘没应他,默默地进屋去了。宝庆感觉奇怪,说,你招手让我过来,又不吱声地进屋去了,干嘛子吗?我刚摔了一跤,还得赶回去用盐水洗一下,否则发炎就麻烦了。要不我先走了?

走什么走嘛?没事我叫你干啥?你有信来了!四娘原来进屋拿信去了,这会重新出到门来,手里拿着一个白得耀眼的信封。宝庆急着回家,接了信,连半句感谢的话都没说就匆匆走了。

在回的路上,宝庆翻弄着信封发了愁,因为自己根本不识字,想一想,整个村也没几个认得字的,找谁帮念信?话说巧了,正这时,迎面走来一个老人。看到他,宝庆眼睛亮了,来人是八爷,村里的老教书先生,在宝庆里,没有谁不认识他,因为每个识字的孩子都是他教出来的。

八爷这时手里拿了个黑袋子,行得很匆忙。

宝庆想,八爷年纪大了,早已经不教书了,写得一手好字,所以经常有人请他写字写家先,这会想必又是要到哪个人家里去,替他们写家先。宝庆不可放过这一机会,跑过去拉住八爷,请他无比先帮念念信再走。八爷哈哈一笑也没说其他,接了信封,坐到一旁的大石板上。他颤抖着手往口袋里摸索什么,宝庆想,应该是找眼镜。八爷摸了好半天终于摸出了一副用红线系着的老花眼镜来。八爷戴了眼镜,一字一句地看起信来,眼睛快贴在信纸上去了。宝庆看见八爷的手一直在抖,抖得厉害的时候,信纸发出沙沙的声音。八爷上下看了几个来回后,把信还了宝庆,摘掉眼镜说,是二毛来的信。宝庆问,他说了些莫子?八爷站起身来,眨了几下眼睛,说,小山讲,他问过他老板娘了。他老板娘说她是有个叫铃子的妹妹,还嫁到了我们湖南,老公姓什么忘了,但名字就叫宝庆,也就是你了。还说,她这个叫铃子的妹妹原本是好好的,快五岁时得过一次很严重的病,对,叫脑膜炎,得了那个病后脑子便变坏了,也不再会说话。小山想告诉你,相关的信息基本上对上了,二娘就是老板娘的妹子。他老板娘跟他说,她会找时间跟他一起来看看你们,看她的妹子。

听八爷这么一说,宝庆哦了一声却想了很远去。他记得那年他去川西时,铃子的父母只带着铃子在身边,听铃子他爹似乎有说过,他有三个女儿,两个大的读书出去了,已经婚嫁,远在他乡,因为路途遥远,难得回来一次。说这话时,她爹眼神躲闪并漂浮不定,跳动着一种不安。当时宝庆就怀疑,在那几年里,他说的两个大女儿从来没有回来过。就是逢年过节也没曾回来,平日里连书信什么的都没一封。他想,这是他们放烟雾弹故意哄自己的,其实,根本没有的事,他们就这么个傻巴女儿。现在看来,没想到他们说的是真的,自己错怪他们了。但是,那两个女儿为何没跟他们联系,是不是都像铃子这样,如果不是,其中怕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可是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以至于两个大女儿不要他们?

宝庆觉得,一个人可以不要很多东西,但是有一样是不能不要的,那就是自己的父母亲。无论他们是否有意或者无意伤害了自己。

宝庆想了很多也想了很远,等他回过神来却发现八爷已经走远了。他原本想说声感谢并请他写几个字回个信,见人已经远去,只好算了。宝庆想,改天再去他家,让他写几个字或者写几句话,再寄了回去,告诉他们,很高兴听到这个消息,很欢迎他们过来看看。八爷是村里的书法“师傅”,尤其他那字可是方圆几百里人人钦佩的。八爷的字,写得又方正又好看,听说县城里有人慕名前来讨过字,而八爷却不愿意写给他。八爷只给乡亲写碑文和家先,还有对联,宝庆木房子里的对联都是八爷写的。

宝庆觉得,如果回信时,八爷能替他写几个字,简直太长脸了。

回家后,宝庆想把这个消息告诉铃子,却见铃子早已下了床,赤着脚,正满屋子乱跑。宝庆想了想,还是不告诉她了,告诉她也白告诉,她根本不懂的。第二天,嫂子翠翠告诉他,铃子不肯喂奶,小的饿得哭,大的疯得满屋跑,没办法,她只好做了稀饭给小的喝,但这样也不是办法,人太小吃不了稀饭,再说呢,稀饭没营养,没奶水总喂稀饭营养不够,孩子会被饿死。宝庆说,我抱住大的不让动,你把小的带来喝奶。嫂子哎了一声,说,正闹心,不过,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铃子被宝庆抱住时,又抓又喊,拳打脚踢。小孩饿坏了,咬住就猛吸起来,铃子乱喊乱叫。

转眼半年过去了,小孩会咯咯地笑了,问他什么他都懂,一问就咯咯地笑,他还能听懂大人的一些简单指令,让点头就点头,让摇头就摇头,喜欢抓东西,尤其是头发,长头发。看到这些,大嫂翠翠悬在心头的那块石头总算终于着了地,小孩是正常的,不是傻子,真是老天保佑!祖宗保佑!

老哥宝山也很激动,忙到家先前点了香,恭敬地拜了又拜,说,老爹老娘啊!宝庆有后了,我这个做哥哥的也算是能交差了。宝庆老来得妻,老来得子,真是万幸,实在是我们老贾家最庆幸的事,孩子的名字还没取,我想取个跟他爹同一个庆字的,给孩子取名庆生,老爹老娘看看如何啊?站一旁的宝庆,见老哥给孩子取了名字,仰着头想了半会,嗯,他觉得庆生不错,庆生庆生就是我贾宝庆生的孩子,这名好!宝山说,那就定了下来。

铃子怕娃,连自己生下的都怕,这个很是让人不解。想必是要被按着喂奶,对她来讲,这是一个十分恐怖的事,想想都心惊肉跳。所以,一见到孩子庆生就像真疯了一样,吓得四处跑,嘴里总会凄厉地叫喊着“大大!大大!”。嫂子翠翠一看,怕是要吓着庆生。出了门去了,一边骂了铃子一边怒气冲冲地抱着庆生去到自己屋,做鸡蛋米糊给孩子吃。

庆生没有奶吃却能吃鸡蛋米糊,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庆生也一天一天长大。翠翠很是高兴,经常把庆生放在箩筐里,嘻嘻哈哈地逗他玩,有人没人时总要亲一下,像是自己亲生的,养着他疼着他。庆生刚开始似乎也把她当成自己的亲娘,翠翠一逗一亲他,他就咯咯地笑,笑声像风铃一样的清脆。

直到有一天,庆生快到一岁的时候,村里来了两个外地人,一男一女。这两人简直就是冲庆生而来的,只是最开始,并没有这个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