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血缘触动早有知 恶念根深觉迟迟

祝尚新提着一串炸油条,大踏步走进丁香家。刚下完蛋,正“咯嗒——咯嗒——”地红着脸叫着的老母鸡,被他一扬手,“咕咕咕”着惊飞了。他见两个房门上都上着锁,暗自一笑。把炸油条放在门旁的香案石上,寻到一个铁榔头,几下子就把老屋的门锁砸坏了。进屋后,他径直来到炕前,一把把被子和席子揭开,又寻来一个铲子,将土坯起开了一块,伸手向里面摸去。很快,他拿出一个沾满灰迹的条状物,随手在被子上擦了擦,露出一片金黄。他得意地笑了,自语道:“多亏当初留了这一根。”说着掖进兜里,又伸手去摸。可摸了半天,却什么也没有摸着。他干脆又起下两块土坯,点上灯照了照,依然什么也没有发现,他纳闷道,“哎 ,那小金佛呢?该不会是带腿地跑掉了吧?”突然,房后有说话的声音传来。他急忙把油灯吹灭放回原处,再把土坯盖好,又在锅门前胡乱抓了一把柴末和碎土洒上面,再把席子和被子折回来。听着声音近了,拔腿就撤。

他出屋门,丁香进院子。他提起那串炸油条一边撤退一边说:“我给娘买的油条,她要是不稀罕,我就拿回去了。”不待丁香反应过来,他已是溜到院门口了。

纳闷着的丁香,没有追赶他。慌忙进了屋,四下里环顾一遍。仔细中发现炕上的被子和席子都有些错位了。她伸手掀开被子,没有发现什么,接着又掀开席子,一眼看出了破绽。于是,她揭开土坯,又点上油灯端过来照了照。顿时,她那扭曲的脸渐渐平复了——那金佛鬼使神差地出现了。她伸手拿起来,用手擦了擦,脱口说:“哦,我明白了。”

祝尚新出了院子门,见丁香没有追来,便放松了自己。还没有走远的姬王回头问:“尚新,你好像又做贼心虚的样子?去人家丁香姐家干啥来?”

祝尚新一边大踏步地走,一边举起那串油条晃晃,装模作样地说:“嗨,我给老娘买了串炸油条,人家不稀罕,这不,给撵出来了么。”

姬王望着他匆匆的背影,置疑地说:“哼,假惺惺吧。”

祝尚新拐过路口,看看四处无人了,这才站住,喘息着想:“不行,那佛也肯定值钱的。不能落入他们之手——刻不容缓……”他寻思着,渐渐笑了。

他拐进祝知来的代销点,一进门就说:“爷们,借给我三十块钱?”

祝知来:“三十块钱?谁敢借你?”

祝尚新:“你放心,我五天内一定还你。还不了你,我就是你的亲儿子。”

祝知来:“拉倒吧。我才不敢要你这个儿子呢?知书嫂子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你拉扯大,你还不感恩呢,何况我这不劳而获的?倒贴钱也不要。”

祝尚新不耐烦地说:“我没有时间给你磨牙。五天要是还不上,你拿布袋去我家盛粮食兑账好了。抓紧,我着急用呢。”

祝知来递给他钱说:“你也有猴急的时候?”

祝尚新接了钱,又说:“爷们,我先把油条寄存这里,挺会我就回来拿。”说完,把油条放在柜台一角,又慌着走了。

他三步并着两步,来到祝知果家,进院门就喊:“知果婶子?”

知果媳妇出来问:“什么事?”

尚新:“好事。”

知果媳妇撇撇嘴,“你会有什么好事?有屁快放?”

尚新装着一本正经的样子说:“婶子,你家的火炕卖了吧?有人种菜用,我给人家买的,能多给你几个钱?”

知果媳妇:“不卖。正睡着呢。”

尚新:“多给你钱,再说,你什么时候把土坯准备好了,咱再扒炕?”

知果媳妇:“奥,那你给多少钱?”

尚新:“你要多少钱?”

知果媳妇寻思着说:“嗯,连和泥做坯,再加上支架好,得七八个工吧?给二十块钱吧?”

祝尚新:“干嘛七八个工?四个工就够啦。你多要了一倍的钱呢。行,给你二十块钱,不过,你得操心再给我联系几个?”

“呵,还拴上了呢?再联系谁的啊?”

“你去问问时孝家的卖不卖?”

“干嘛问他家的?”

“嘿,”祝尚新佯装自嘲地一笑,“老娘也不容易,趁这个机会,多给她两个钱么。”

“奥,中中。难得你有这片心,我成全你,我这就去。”

两个人说着出了院门,知果媳妇去了。尚新招呼正走来的祝阿虎和李耄的儿子李老乖。

李老乖拧着身子不动。祝阿虎说:“去吧,我和他儿时银是狗皮袜子没有反正;他和你娘,不对,他和你爹也是狗皮袜子没有反正;他不会亏咱的。”

李老乖还是瞪着他说:“以后再说和俺娘怎么样,我就和你急?”

祝阿虎说:“你家那栅门上的山枣条子快让他拆干净了?对了,都是偷了东西找你爹去喝酒,当然得悄悄地了。嘿嘿。”

李老乖瞪了他一眼,又无奈的样子说:“我告诉你,他们胡说八道,是因为……”

“是因为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对吧?”阿虎不等他斟酌好词,就装着正经的样子抢着说出来。

祝尚新走过来问:“你两个摆划啥呢?我给你们说个好事。”他附耳给他俩说着什么……

丁香家,她又擦了擦佛身,欢喜地欣赏着——模糊间,那佛像竟然对她笑了一般——她也笑了,可她笑着笑着,刹那间又恐惧起来。她揉揉眼睛,看到的还是那尊生冷的佛像。她叹息一声,心下说:“他祝尚新不会罢休的……”正寻思着如何是好,有说话的声音传来。

院子外,知果媳妇和梦圆打着招呼,又逗逗小呈呈。

祝尚新、李阿虎和李老乖,三个人远远地追上来。

北屋里的丁香一时间不知所措。急不暇择地把佛像揣进了兜里,又急忙把土坯盖好,伸手划拉一把炕上的碎土,再将席子折过来,把被子也折过来,看看妥了,疾步出来,并随手带上门,趁她们还没有进院子,她便躲进了茅厕里。

知果媳妇才跨进院子,就满脸堆笑地喊:“丁香?”

丁香走出来,一脸镇静地说:“啥事啊?婶子。”

“好事。丁香,你家的火炕卖了吧?给你二十块钱呢,支个新炕,十块钱也用不了。”

丁香:“这好好的,不想卖它。”

梦圆搭腔说:“卖了吧,二十块钱呢?让时孝支个新的……”她还没有说完,祝尚新进来了。她立马停了话题,脸色也由喜转怒。

知果媳妇见祝尚新三个进来,埋怨道:“你们都进来干啥?”

祝尚新:“人家今天就要,要不也不给这好的价钱啊?”

“奥。也行。不过——”老练的她立马举起一只手,郑重其事地说:“我先声明啊,今天是好事,我都是为你们好才来的,给我个面子,谁也不能过激啊?嗯,丁香,孙子媳妇也同意了,你是明理人,给婶子我个面子,这火炕么,我就当家卖了。”

丁香又问:“哎哟,婶子,不跟俺娘商量了吗?”

“大嫂子那里啊,有我呢。”知果媳妇不容她分辩地说。

尚新急着进屋。丁香又忽然拦住说:“知果婶子,你当家可以,但没有现钱不行。”

祝尚新说:“我先瞧瞧是不是老炕,有知果婶子在这里呢,是老炕一分钱不少,新炕我还不要呢。”说完挥手拦住众人,自己进了屋。他先是仔细地看了一下被褥和席子,然后很是慎重地揭开席子,看不出破绽,这才把席子折回来,回到门口说:“把东西拾掇了吧。”同时伸手掏出钱来,点了二十元钱递给知果媳妇。

知果媳妇又把钱递给丁香,并投去讨好的眼神说:“有你婶子我,放心,我全担着。”

梦圆见祝尚新三个慌三忙四的样子,又说:“别毛手毛脚地碰了俺其他的东西啊?”

知果媳妇又说:“碰坏啥赔啥。错了找我。”她说着跟着进去,给梦圆搭手抱被褥,同时又嘱咐他们几个说:“不许碰人家的东西啊?错了事,可找我负责呢。”

祝尚新:“损一赔十,抓紧拾掇拾掇就都出去吧。”

关着门的屋里,阿虎两个满头大汗地扒着火炕。祝尚新站在灰土尘气中,贼眼遛遛地监看着,着急地说:“抓紧啊,我快让尿憋死了?”

阿虎:“哥们,你去尿你的尿啊?你看着,我们也是这样干,你不看着,我们也不磨滑,反正就这样干,别再给催命鬼似的一遍一遍地催了。我们挣你的两个小钱,也不能紧个臭死啊。”

李老乖说:“你看看我们这衣裳,都溻透了。还咋个紧法?不是为着你和俺爹有交情,这个忙就不给你帮。”

“不是为着我和你儿时银有交往,这个忙我也不给你帮。”

祝尚新说:“不假,不是为着这些情面,我也不给你们这么高的价呢。行了,随你们怎么干吧。”他说完,瞅瞅窗外,出来里间门口,对着锅台前,解开裤子,一边小便,一边回头看着他们。

阿虎说:“你可真损,就算这炕洞里有银子,也会让你一泡尿冲走。”

祝尚新:“胡言乱语,小心我揍你啊?”

李老乖说:“你不怕我俩,难道也不怕灶王爷吗?他会显灵的。”

街上,祝阿虎和李老乖两个用地排车拉着炕土在前边走着。祝尚新垂头丧气地远远跟在后头,他瞅瞅四下里无人,又掏出那根金条看看,欢喜一下,紧接着又恐慌地瞅瞅四周,同时藏好,然后又叹息一声,皱着眉头自语:“难道真是灶王爷显灵了?还是那带腿的老佛爷自个跑了?”

夜幕。丁香和婆婆躺在外间屋的地铺上,她辗转反复地睡不着,心下说:“俺这心怎么还总是跳呢?又不是偷的东西?哎,不是自己的东西,也便是心下不安吧?这一老天了,总是‘扑通扑通’的。算了,干脆转交给知果婶子吧,俺还是肃静的好。”她心下说着,便坐了起来,穿着衣服,怕惊醒婆婆,悄悄地出门,可还是给挂住了衣襟。婆婆问:“你去方便吗?”

“嗯。”丁香塞捂着,才出屋门,那腿便拿不动了,她心下说,“怪了,我这腿怎么抬不动呢?天成叔常说,‘人世间的珍贵东西都是留给有缘人的’,是因为这?难道更是因为他这不义之财,就不该还他?算了,就他那敢在灶王爷面前撒尿的人性,他阔绰了,就更不做人事。”她犹豫一下,又转身回去了。

祝家庄村南头,六间新屋子起来了。不多远处,知果媳妇纳闷地瞅着。祝尚新从后头走来,冷不丁地说:“是在奇怪我会屙金尿银吧?”

知果媳妇猛回头,埋怨说:“你这个小子,吓我一跳。我正纳闷呢……”

祝尚新打断她说:“我也纳闷呢,都说你家曾经逮了个王八,用盖帘盖在盆里,而且还又压上了一块石头,可第二天那王八还是不见了,这事到底是真还是假啊?”

知果媳妇:“那时候我还没有结婚呢,我没有亲眼见。但也听不少人说起过这玄乎事,就说那王八成精了,有灵气了。喂,祝尚新,你这呼啦一下子就起来了六间屋子,是不是你小子也……也得了什么灵气啊?”

祝尚新一副傲慢的样子说:“有福自来,无福跑烂鞋。知道么?”

知果媳妇:“福有一百单二福。除了百福,还有一豆腐和一头屑肤,你知道么?”

祝尚新:“万贯之财,还不包括横财呢?你也是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了。”

知果媳妇:“好好,我就看看你这葡萄枝上结歪把子梨,到底叫啥果吧?”

祝尚新又狂妄地一笑,“嘿嘿,放心吧,葡萄枝上结甜梨,既不是离(梨)谱(葡),也不是逃(萄)离(梨),而是我祝尚新发家,曲也有理(梨),弯也有理(梨)。”

知果媳妇:“好,那我就耐着性子看看你那理真也不真?”

祝尚新一家人搬着家,时金搬进了最东边的两间,时银搬进了最西边的两间。中间屋里,祝时宝把凳子一扔说:“您大儿住两间,二儿住两间,我小三就不是您儿吗?你们不打算我,难道我是捡来的不成?”

时元也一脸怨气。

麻氏和着脸色过来劝她:“三啊……”

时宝挥手打断她:“三么三?我问你,您两口子,还有个老姑娘,还有个十六七的儿子,这两间地方怎么住?让你说怎么住法?”

麻氏:“你住学校里,好几天才回来一回,再说,原先咱四口人才住一大间,现在两间呢。”

“原先他们还住窝棚呢?这还是原先吗?原先还都是小孩呢,现在都是人高马大了,不知道吗?真不知你们,是咋想的?”

祝尚新进门,麻氏立马埋怨他说:“俺说你就多盖两间……”

祝尚新打断她:“多盖两间?你以为我真会屙金尿银呢?那账不还人家,这房子你能盖成、盖肃静了?再说,盖上了房子,总不能不吃不喝了吧?”他不满地扫大家一眼,又笑着走近时宝说,“三啊,只要你也领个媳妇来,我省吃俭用,立马给你盖两间新屋?”

时宝:“人家一看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谁会来?再说,人家一看有老大的,也有老二的,就老三没有,这不明摆着的杂种么?”

祝尚新急了,骂道:“小子,别说话这么难听?你明天把媳妇领家来,我明天立马就给你盖新屋子。”

时宝:“你们就知道我明天领不来,所以就这么激我是不是?”

祝尚新笑了,“三,你爹我最疼你,你大哥二哥还都住阵子窝棚呢,你如果处上了对象,我保证让你娶了屋里,行了吧?”

“啥绝招?哄我吧?办不到呢?”

“没有办不到。有那绝招可不想给你用。行了,抓紧去拾掇东西吧,万一盖不上新的,我们去住窝棚,这两间也让给你。”

时宝:“那新气还不是给你们占了?”

祝尚新低声说:“我私下里补贴给你点还不就是了?傻小子。”

时宝吐口气,又说:“抓紧给你闺女找个嘴,不知人家急吗?真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再说,这菜鲜时值钱,老菜谁要?”

祝尚新不以为然地回道:“嘿,山参越老就越值钱……”

祝时元大吼道:“行了!不拿俺当人,也别拿俺开心?”

祝时宝低声说:“你吼么吼?老姑娘光彩啊咋的?你也给爹娘争口气,给自己争口气?这世上三条腿的蛤蟆找不着,这两条腿的男人要多少有多少吧?合着眼也能找个男人嫁了啊?让人家笑话老虎的犊子,人人躲着不敢要。再说自己也太笨了,浪费青春不说,还耽误着人家。”

时元反而振振地说:“你就是看着我占你半间地皮啊?就是不嫁!越是往外撵,就越是不嫁!我倒要看看你们这些五毒俱全的人,长醉不醒,最后会是啥结果?”

时宝又说:“行啊,想眼睁睁地看、虎视眈眈地看、不错眼珠地看,怎么看都行,不过呢,你离远一点,别是溅一身血腥。”

祝尚新不耐烦了,“行了!时元啊,不合适咱不嫁,要是有合适的呢,就别撑他们的眼皮了。”

祝时元起身出去了。

祝家庄代销点里,祝知来问喝着小酒的祝尚新:“爷们,你家风水好哪里呢?头些年红火了一阵子,现在又忽地暴发了?”

祝尚新:“嗨,你可真笨?你听——时金、时银、时元、时宝,都这么喊拾(时)金拾(时)金的,都希望他拾金,他不就真拾金子了吗?时银、时元、时宝,都一样吗。嘿,就这么简单,金银元宝,自己往家跑。”

祝知来似乎好笑的样子,“你这一暴发,可都拿你另眼相看了。不过啊,别为富不仁。你也子孙满堂了,当去孝顺孝顺你娘,给小孩们看见,也好以后孝顺你。”

祝尚新:“不去。头些日子,我放这柜台上的那串炸油条,给他们送去,最后把我撵出来了呢。不信你问姬王?”

祝知来:“你说的给真的样呢?就算是真,不接受也等于你的孝心不诚。”

祝尚新:“说不诚就不诚。我没有闲心给你分辩这个。”

祝知来:“爷们,都过不惑之年了,咸盐干饭的也没有少吃了,应当趁着有钱,去孝顺孝顺老娘。老言语,羊羔还知道跪乳呢?乌鸦也知道打了食给老乌鸦嘴里?你应当见过啊?我给你说,别是以后手下紧张了,抑或是大嫂子不在了,那时候你再有心孝顺,嗨——子欲孝而亲不待,那就抱愧了……”

祝尚新:“行了,把我全镇游街的时候,她们就不抱愧吗?别再说了,再说我这酒劲就上来了。哎,我还得告诉你,这以后啊,时金、时银,别管那个,不许赊给他们东西,你赊了可别怪我不还账啊?”

时孝和梦圆两个把船划到湖边。阿宝看见了船舱里的一堆鱼,张着流口水的大嘴惊呼起来:“啊,鱼鱼鱼……”

顿时,围来了不少好奇的人。时金和时银两个也躲在人们身后往里瞅。

把船舱里拾掇完了的祝知果和媳妇,提着几斤鱼,也挤进来看看。他也顿时惊呼道:“呵,时孝,今天逮了这么多鱼呢?有一百多斤吧?你家这是什么网?这么管用。”

时孝说:“我春年叔说的,这叫圈网。也叫罗网。你看这一长趟的路网,鱼儿到了网边过不去了,就沿这网走,走来走去就进了那头的圈套里去了。那头两个圈子呢,网左边的鱼进左边的圈套,右边的鱼进右边的圈套,这就是名副其实的自投罗网。放长线钓大鱼,路网越长,拦的鱼越多。”

知果媳妇说:“你表叔小年,就是有心计,挣钱的招,多是他先用上。”

梦圆又接道:“他可在行了,你知道昨天他逮了多少鱼吗?比俺多一半呢。”

“呵,他这不发了吗?”

“他老丈人可真没有走了眼!”不知是谁感慨地说了一句。

时孝两个边和邻居说笑着边装着鱼。时金和时银两个相互看看,然后心照不宣地走开。

时孝和梦圆两个人在湖边修补着网。子规划着小船过来了。等他靠了岸,时孝迎上去说:“子规叔,我们的圈网,这几天怎么不逮鱼了呢?”

子规:“你家没有人去赶集,去了就知道了。”

时孝和梦圆都不解地望着他。时孝问:“咋回事啊?”

子规:“你家的鱼长腿了。你今天晚上去撒网吧,说不定得逮着个‘大鱼’呢?”

时孝:“哦。我明白了,好,我一定去捉个大‘乌贼鱼。’”

梦圆又补充说:“捉他个‘红眼大乌贼。’”

阴沉沉的夜色,漆黑一片。时金和时银两个人又游到了网圈的布袋口处。时金撩起网尾子,还不待解口,随着——“你自投罗网来了”的话音,便有一只竹篙凭空砸了下来。刚好砸在时金的肩膀梢,他顿时疼地怪叫一声“哎哟——”

时银回头见船上只有一个人,顿时大了胆子,说:“潜到他的船下去,把船弄翻,收拾他。”说着,两个人都缩进了水里。

俄顷,小船便摇晃起来。时孝胡乱砸了几竹篙,也不济事。他只好站立船头,持竹篙掌握着平衡,一俟机会。时金在水中憋不住了,钻出水面,扒着船尾喘息。时孝看见,一篙砸过去,又砸着了他的小手指头,疼得他叫着“娘”又缩进水里。时银在远处,露出头来也喘口气,接着又钻进水里,须臾间,小船摇晃的眼看就要倾翻了。

有一只船急急划过来,只见子规放下摇橹,抓起竹篙,向时孝的船下捣去。顷刻间,小船平衡了。“哎哟,我的娘——”,“哎哟,我的爹——”,两个人随着出水叫苦的同时,喘口气,接着又都缩进水里逃了。

时金屋里,他包绑着手指的胳膊用带子吊在脖子上。祝尚新进来了,伸着手说:“时金,我知道你兄弟俩这几天发了点财,我多了不要,时银给了我十五块钱,你也给我十五块吧?”

时金撇嘴说:“你看不见我这手吗?我还想向你求救呢?光吃药都不够呢?我他妈的倒霉死了,媳妇也不怀孕,也不来月经,我这一个钱,掰开两下里也不够用啊。你还乘虚而入呢?”

祝尚新骂道:“我不信——你们这屋里的油锅里吱吱啦啦地响,那香气熏得我们鼻子接二连三地打喷嚏,你瞒得了我?”

时金:“不信,那你再翻啊?”

祝尚新还真胡乱翻找起来。

时金:“你的钱呢?留着生小的?别太偏向老三了,就只准他一个人养你的老,就只准他一个人送你南北坑里啊?”

祝尚新也不答话,找了一阵子,没有发现把柄,置疑地看他们一眼,又吐口闷气,然后出去了。

他接着又径直走进时银屋里,贼眼遛遛地看着鬼鬼祟祟的时银两口子。还不待他发话,时银先说道:“你有尺度没有?你儿媳妇闹肚子,都提不上裤子,你也不打个嗓,就贸然闯进来?”

祝尚新不服气地说:“喔,她闹肚子,难道就屙屋里不成?”

时银一副苦笑的样子,争辩说:“没有说她屙屋里啊?但她得提着裤子往外跑啊?这老公爹看见儿媳妇提着裤子——好说不好听吧?”

祝尚新转念又说:“闹肚子——或许就是吃的太油腻了吧?”

时银:“什么油腻啊?这是习惯性老肠炎了。”

祝尚新再次吐口闷气,软了口气说:“我知道你哥俩这两天发了点财,多了我也不要,你哥给了我十五块钱,你也给我十五块钱吧?”

时银问:“你要钱干啥?”

祝尚新:“要钱干啥?喝酒啊?你们都吃香的喝辣的,你爹我白拉扯你们啊?”他说着指指她们吃剩的鱼和猪下货。

时银故作难为情地说:“哎呀,你就别给我们唱‘空城计’了?光宠爱老三也不行啊?我……我时气不好,我都惭愧死了,目前,你儿我连老婆都招呼不了了,她这回害喜啊,馋的……(他咂咂嘴)嗨,咋就啥也不拉馋呢?钱花光了,还……”他见媳妇恰到好处地又配合着两手提裤子,于是,又狡狯地一笑,“快走吧,她又要撑不住了。下回吧,我先赊着。”说着就往外推他。

祝尚新还是扭着头说:“什么又是空城计又是害喜的啊?你知道什么是空城计吗?啊 ,老子兜里可真空无分文了。你们才怕是真正唱的‘空城计’呢。你们的馊主意比诸葛亮的好主意都多!”

“头上要真有毛就不叫秃子了。”时银说着把他推出去了。憋着笑的媳妇冲他竖起个大拇指。时银指着她说:“我告诉你,空城计不空城计的,他也不敢进兵。演下去,他再来要钱,你就说,吃的差了就流产,可不是一回两回了。”

媳妇收住笑,“再下一回呢?”

“你就大声嚷,你又不声不吱、偷偷摸摸地进来了?”时银阴沉了脸,拿腔拿调地说。

“再再下一回呢?”

“你就干脆真的把裤子一退。”

“老公,狡兔有三窟,你呢——”

“魔高一尺道高一丈。”

“不对,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更是盐卤点豆腐——一物降一物!”

湖边,时孝、梦圆、丁香三个人修补着网。时孝说:“娘,春年叔说的要围网厢饲养鱼呢?”

丁香:“这圈网逮鱼不是挺好么?听说他兄弟几个都挣了不少钱。”

时孝:“春年叔说,这圈网越来越多了,再靠下去,好孬只有凭运气了,就算好运气,这左右前后的一溜溜的都是网,能捕多少鱼?他说围网厢养鱼呢,得投资鱼饲料,但是收成有把握。”

丁香:“就他脑瓜子好使。”

梦圆:“您不知道,这不单单是春年叔的小九九,还有他们一家人的另一片好意呢。”

丁香停下手里的活,看着梦圆。

梦圆接着说:“那天我们都去赶集卖鱼,彩凤婶子说,围网箱养鱼,给天成舅爷爷爷准备一份,他一个老头了,没有别的收入,靠岸不远围个网箱,子规叔负责给他运饲料,他还能去喂喂鱼;再一个,还给俺姥爷准备一份,也让他们两个挣个花销,清明舅负责运饲料。”

丁香又低头缝网,由衷地说:“你彩凤婶子啊——”

梦圆见她停住了,故意问:“彩凤婶子怎么了?”

丁香莞尔一笑,信口说道:“胜过王熙凤。”

梦圆笑笑说:“王熙凤管富家,反而掏空了;彩凤管穷家,步步登高呢。哎,娘,他家分家了。”

丁香立马关心地问:“分家了?咋分的?”

梦圆:“小年叔、春雷叔和清明舅都各立锅灶了,自己挣钱自己掌管。”

“那你子规叔呢?”丁香失口问。

时孝害怕娘尴尬,一边低头缝网,一边抢着说:“他家又盖了三间屋,您还不知道吧?娘,这新屋子就是给子规叔住的。吃呢,一家吃一月。还跟谁家吃,就跟谁干活。”

丁香不自觉地停下了手里的活,心下说:“哎哟,要是这么说,还不把老小伙子给定型了么?他才半辈子呀?不行,不能因为俺,把他耽误了。如今新形势了,改嫁再娶的多了,得让他抓紧放开俺,趁着还不算过,抓紧找个人,可不能再拖了。俺得给彩凤去说透,去提个议,可千万别放弃了。”于是,她禁不住说,“哟,你俩忙吧,我去看看你姥娘、姥爷。”

善解人意的梦圆立马说:“行,您去吧,好长时间没有去看姥娘姥爷了。”

苏丰源家里,苏婶自己忙着。丁香和彩凤两个人小声交谈着。

彩凤家。电灯下的小桌上,几个小菜,还有一瓶酒。清明、魏淑娟、春雷、莒继红,四个人前后进来。大家坐定后,老五说:“二嫂,又开‘人大’会啊?哎,大哥呢?”

彩凤:“当着他的面不好说。咱商量好,再喊他过来吃饭。”

清明:“奥,是不是大哥的事有眉目了?”

彩凤:“今天丁香姐来过了。”

“啊?她咋说?”每个人的脸上都是期待和渴望的神色。

彩凤轻微的一摇头,又苦笑一下, “她把话已经挑明了,别再打她的主意了。她还说,抓紧在外圈给大哥物色一个人吧。”

清明问:“她咋突然过来说这个了?她还有别的隐情吗?”

彩凤:“哦,对了,她听说咱分家了,又听说大哥轮流着,她以为咱这些小兄小弟们就这样把大哥定格打发了呢?她一个是不忍心,再一个,万一真是这样打发了大哥,她好像是也感觉到负疚不起吧?还有一种和我们一样,突然就坐不住了的感觉——”她停住了。

莒继红接道:“不假,心急吃不得热豆腐,再不心急,这豆腐就煮烂锅里了。”

一家人都唏嘘着。

老五说:“嗯,难怪我姐夫说我们迂腐,守着老规矩不放。还说‘他们两个人拘牵一辈子,你们可别是也跟着拘泥一辈子吧’?说起来,我们真有些傻。”

彩凤:“还不是我们太尊重大哥的意愿了。再仔细想来,我们也是有些迟钝,嗯,特别是我和你二哥,木头疙瘩似的。”略停,她又忽然说,“哦,就这回,至于她有没有别的什么隐情,俺笨,也还没有看出来。”

小年说:“啥也别说了,抓紧给大哥重新物色个人吧,越快越好。”

魏淑娟和莒继红两个小声议论说:“首先得把这些给大哥说透啊?”

清明忧虑着说:“大哥怕是不相信吧?”

春雷也犯难地说:“是,大哥心里还一直念念不忘呢。”

小年也说:“我看也怕是劝不通。万一劝不通怎么办呢?”

彩凤说:“都别担心这个,丁香姐去做。”

“啊?”大家都惊讶地看着彩凤。

小年说:“那好啊。我问一句:大哥的事有了眉目,这资金都有把握么?”

老五:“每家的收入,都有大哥的一半,这个都另行存放着呢。谁也不会少的。”

清明说:“干脆明天都给大哥拿来吧,让他见了心里好有底气。”

小年:“嗯,也行。”

彩凤:“老五,下一步,得依靠你。你人缘好,又在村上问事,给大哥撒个大网。”

老五点点头,“没问题。”

彩凤又说:“停会大哥来了,你告诉他,让他明天晌午去挨着祝家庄地界的那块山芋地里除草。这月跟你吃饭,你安排了,他不会猜度的。”

山沟两旁的山芋地里。子规在沟北地里翻着山芋秧子、锄着草。不时地窥视几眼沟南地里的丁香,见她似乎不经意地回头,他又立马避开目光。

丁香偷看看子规,见他回身,也连忙把目光转开。她看看天色,心下说:“哎呀,他这个人啊,都四五十岁的人了,还依然是那副憨实样。你看看,整得跟相亲似的,都不自然。真是的,你说一个大老爷们,咋就不主动呢?”她壮壮胆子,来到沟边,拄着锄头,又打个嗓,然后喊道,“子规哥?”

子规受宠若惊似的连忙应道:“噢,丁香姐?”

丁香说:“你也翻山芋秧子呢?累了吧,歇会吧。”

“哦,不累。”他说着还是踱到沟边来,也拄着锄头说。

丁香暗自好笑着,又琢磨着说:“哎,子规哥,你说这山芋秧咋就都翻到一边去呢?”

子规回头看一眼翻到一个方向去的山芋秧,然后说:“翻秧子,目的就是怕这秧子啊,被雨水溅起来的泥土埋住,就生根了,这一生根,就结小山芋了,这样就影响垄埂上主棵的山芋长了。哎,你应当知道这个道理啊?”

丁香:“嗯,明白。俺就寻思着,这人不也和这山芋很相似么?这就是命。”

“啊——”子规品味着。

丁香又说:“子规哥,俺认命了。你也认命吧?”

“嘿,”子规浅淡笑笑,“俺认命,早就认命了。”

丁香:“不是的。子规哥,俺是说,这垄埂上的山芋才能生,垄沟里是不能长山芋的,你找个人吧?趁着还不算老。”

子规苦笑一下,“哎呀,没有那心思了。娘给俺起名子规,你听,‘咕咕、咕咕’,嗯,不就是孤独孤独的意思么?”

丁香哭笑不得,“错了。”

子规:“不错。俺认了。现在,我一身轻了,多好。回头想起来,心里也挺自豪、挺满足的。”

丁香:“是,你把小弟小妹扶起来了,你宽心了。可是,他们却不宽心呢?找个人吧,不然的话,小兄妹几个,还有天成叔,还有你丰源叔和婶子,都不甘心呢?还有俺,咋说呢?”

子规:“啥也别说,心里该装的装,该放的放就是了……”

丁香:“对。很对,该放的放。所以说啊,子规哥,你得找个人,落下了你这一脉,俺死也不安心……”

子规忽然感触,问:“丁香姐,有句话,俺不知该问还是不该问?”

丁香:“嗯,你说吧。”

子规张了几次嘴,都噎回去了。他心下说:“哟,这话怎么说出口啊?”

丁香笑笑,“咋不问了?俺知道你想说啥。我给你说,找个年轻点的,四十五岁以下的。”

子规不满地问:“什么意思啊?”

丁香:“人家七十岁还能得子呢,咱还不到五十呢?”

子规好笑地说:“哎呀,别让人们笑话了?嘿,这人啊,怎么着不是一辈子啊?就说天成叔吧,不也挺充实么?挺安心吗?还不少人都尊重他的……”

丁香打断他:“子规哥,不对。就算你充实、你安心、同样不少人尊重你,但是啊,好些人却因为你不安心呢?你还觉得踏实么?”

子规低头缄默了一阵子,终于说:“说来说去,反反复复的还是这个话题啊?”

丁香:“子规哥,你不该让俺重复这个话了。曾经俺说啥,你都能听心里去,现在不是了。”

子规:“听。丁香姐,说心里话,您的话俺听,从心里想听您的话呢。”

丁香:“好,再听俺一回劝吧,找个人啊?我告诉你,在不找人之前,俺是不再理你了。”

子规笑了,“难为人呢?”

“你才难为人呢?难为一群人。不理你了,走了。”她说完,果真扛起锄头走了。

子规望着她的背影,那脸上的好笑渐渐地又变做苦笑。

湖边。小年和时孝两个人站在同一方向,捻着手里的鱼饲料说着什么。走来的子规忽然站住了,他心下说:“啊?这两个人的形态咋就这么仿佛呢?对了,还有耳朵下都有个肉瘊子?”他摇摇头,不敢想下去,转身往回走。

李笑英看看她怀里的婴儿,笑笑说:“呵,好精神呢。”

严胜沫一脸坚定的神情问:“看见了吗?婶子?”

李笑英莫名地回道:“这不刚看了,好可爱呢?”

严胜沫难为情地说:“不是这,你们再看看,这孩子也是一个耳朵呢?”

“啊?”李笑英和子规都禁不住再伸头瞧一眼。

严胜沫说:“婶子,俺彻底明白了——我爹是个好人!我媳妇更是好人!”

“啊 ——”李笑英恍然大悟。

严胜沫媳妇说:“这孩子也是刚刚满月,他就慌着回来,意思就是在宋家庄让他人还俺一个清白,还俺公爹一个清白。”

严胜沫又说:“我问过医生了,这遗传啊,五代之内,只要有血缘,就有可能遗传。要么《婚姻法》规定,近亲不能结婚呢。好了,你们抓紧去相亲吧,子规兄弟咋就不着急呢?我等着喝你的喜酒呢,去吧。俺也抓紧去见爹。”

子规一进家门就慌着忙去了。彩凤、魏淑娟、莒继红妯娌三个都沉不住气地围住了李笑英。魏淑娟给她拿个凳子坐下。彩凤问:“怎么样?婶子。”

李笑英说:“哭笑不得。”

“什么意思啊?你又给俺猜谜?”彩凤说。

李笑英望一眼扛着鱼饲料走了的子规,又看看急着等她下文的妯娌三个,好笑着。

魏淑娟双手合十祷告说:“老天保佑,这回可别哑巴了。”

李笑英看着她那模样,叹口气,苦笑着说:“嗨,不是哑巴,而是盲人——”

彩凤吃惊问:“女方是个盲人?”

李笑英摇摇头,“她不是盲人。而是盲人——”

莒继红试着说:“哦,是盲人开锁——碰对了吧?”

李笑英收了笑,“哼,你是盲人跳舞——盲目乐观。”

彩凤再次吃惊,说:“咋?不会是盲人点灯吧?”

李笑英叹息一声,“唉,我们都是盲人点灯——白费蜡了。你说你大哥啊,嗨,盲人吹蜡烛——胡吹一气?唉。”

魏淑娟斟酌着说:“大哥该不会是盲人打铁——没有敲点子上吧?”

李笑英摇摇头,“不是!他纯粹是盲人看书——观点不明。”

彩凤着急地说:“我们都是好人,干嘛学说瞎话呢?婶子,你就说白了吧?”

李笑英接过莒继红递过来的一碗水,喝了一小口,然后又看看她们三个,说:“我来问你仨——你抽烟啊?”

妯娌三个不约而同地回答:“俺不会。”

李笑英点点头,又问:“你喝水?”

李笑英立马说:“就是啊,可你哥咋说?‘俺不会’。”

魏淑娟不以为然地说:“大哥是紧张了吧?”

李笑英又认真地说:“这也有可能。可你听,人家女方又说,‘你可真是个老实憨厚的人’,你们猜你哥又咋说?‘俺是土鳖子跳进开水盆里,装憋憨。’天呐?这不是半盲人打牛骂驴——不瞎装瞎么?”

彩凤纳闷地说:“俺和大哥都是从小一块长大的,可从没有见过大哥撂过这样的瞎丁呢?”

李笑英默然笑了,说:“俺老妈妈子也从没有见他露过憨气呢。俺看他啊,一定是盲人拉二胡——心里有老谱。”她说着站起来,“算了,都宽宽心吧,俺这心也算是操到头了。”

彩凤依然不死心,要说什么。魏淑娟抢着说:“那可不行?俺赖着你呢?依着本家我叫你婶子,依着俺姨妹妹李花,我还得喊你姑姑呢。您不能死心,你想法把大哥的婚事搞定了,给您那娇孙子宋大男说媳妇,俺妯娌三个包了?”

李笑英“嘿”然一笑,“俺大男啊,还小着呢。”

彩凤:“他和大耀都十七了,转眼就中相媳妇了,还有谷秀家的小妮子钱贝贝,都是属猴的?不小了。”

李笑英:“你们还真想学我这一套啊?”

“怎么?这热心肠不好吗?”彩凤问。

“嗯,世界需要热心肠。好就学吧。”李笑英笑笑。

“这猜谜都学了半拉架了?”莒继红说完撇撇嘴。

几个人正说着,王老大弟兄五个和一个邻居抬着三大筐鱼走进胡同口。

魏淑娟惊呼道:“呵,你家发财了?”

王老大:“这哪是发财呢?”

莒继红也说:“这么多?还发多大的财啊?有好几百斤吧?”

王老大一边走一边说:“不是我们的财呢,我们不要。”

李笑英问:“咋回事啊?”

王老大愤愤地说:“咋回事?哼,也不知是谁,还是出于什么动机?把天成叔的网厢给弄了几个窟窿,跑了好多鱼。我家的圈网,不是离得最近嘛,这些鱼大都跑进我家圈网里了。我们给天成叔送去。”

李笑英禁不住骂道:“是谁这么伤天良啊?天成这么不容易,还害人家老小伙子?”

子规匆匆回来了,远远地喊:“你们几个还愣着干啥?去给天成叔帮忙把鱼卖了啊。这一折腾,不能再往网箱里放了。哎,继红,你别去了,时孝家的网箱也给割了,离你家那圈网最近,我提了柴油,开机船过去,你也跟着过去吧。”

魏淑娟惊道:“天呐,这是咋了?泥鳅也成精了?这样祸害人?”

彩凤说:“让王家的圈网,布置在天成叔的网箱附近;让老五的圈网,布置在时孝家的网箱附近,这是老五和王老大几个商量好的,目的就是设置的一道防线——唉,是谁敢当泥鳅,不怕污眼睛啊?”

湖里,子规把握着舵,机船向岸边驶来。莒继红看着船舱里好大的一堆大鲤鱼,痛惜地摇摇头。

丁香家,宋天纬坐在屋里痛心地呜咽着。梦圆劝说道:“奶奶,别难过了,这鱼已经跑了,再伤心也不济事啊?”

宋天纬依然啜泣着说:“孩儿,俺知道哭也不济事,可咱这日子咋再打理呢?刚排的新机船,咱家的钱都拾掇上了,还又借了不少。咱这一网箱鱼——”她伸头瞅瞅坐在院子里生闷气的丁香和时孝,怕他们听见,压低声音说,“连网加鱼这本钱,都是你子规叔偷着借给时孝的吧?可这鱼都跑了——孩啊,这钱咋还他呢?俺想来想去,可是处处为难啊?是谁伤良心,非要逼死俺啊?”她说完,哭声又悲切起来。

这时,继红走进院子说:“时孝,你家网箱里的鱼跑进我们圈网里不少呢,抓紧去抬鱼。”

丁香惊喜地问:“有多少啊?妹子。”

继红思量着说:“嗯,估计有几百斤吧?”

丁香:“噢,我先告诉你姑一声,好让她消消气。”她说着进了屋,对婆婆说,“娘,别难过了,咱那鱼,老五兄弟家的圈网逮着不少呢。我们去抬了。”说完就随梦圆几个出去了。

湖边,子规和时孝抬着一大筐在前,梦圆和莒继红抬着一小筐鱼在后,丁香在船里继续往筐里装着鱼。

一进院门,时孝就兴奋地喊:“奶奶,你看看,咱家的鱼回来了。”

没有回声。时孝扔下担子,就慌着跑进屋里,只见宋天纬咬着牙歪躺在地上,已昏迷状态。他急忙过去扶起她的头,惊呼:“奶奶,奶奶?”

她把牙咬地绷紧,意识不醒。

刹那间,几个人都围上来了。梦圆跪在地上,用手掐着奶奶的人中穴,又让时孝掐她的虎口穴。少顷,她缓过一口气来,接着吐出一口血痰。梦圆又在她背上轻微地捶捶,但她喘息两下,又咬着牙昏过去了。

“抓紧去医院!”

祝家庄中心街上,丁香骑着自行车回来。知果媳妇迎上去问:“丁香,你婆婆到底什么病啊?好些了吧?”

丁香下了车,说:“好些了,醒过来了,可总是说胡话。还有那肚子,老是胀着不消呢?”

知果媳妇:“不会是气鼓吧?她可是气得呢。”

“还没有确诊。嗯,不用挂心了。谢谢婶子。”丁香又慌着走。

知果媳妇还是送上一句:“嗨,又难为你了。有啥也别有病;没啥也别没钱。可这两样都让你赶上了。”她收回视线,又自语说, “尚新现在不知发的哪门子财,俺那火炕没有要,还给了二十块钱呢。他娘病了,我该去多句话,这回得让他尽尽本分了。”她说着向村南头走去。

丁香快蹬几步车子,追上了后,下车问:“喂,俺有件东西,你去看看吧?”

“好吧。”那人说着也下了车,原来是个跛脚。

丁香家,那跛脚仔细地看看小金佛,又似乎不经意地打量几眼丁香,然后说:“你也别漫天要价,我也不薄厘还钱。我与这佛有缘,也一眼看得出你是个好人,所以,我也不违背良心——一口价,我给你一千五百块钱。行,我就把佛请去,不行呢,那就只有委屈佛了?”

丁香心下说:“天呐,俺真没有想到能给这么多钱呢?得出手了。一个是俺急等着用钱;再说,人家知道了俺家里藏着这宝贝,还怕以后招来贼、惹来祸呢;还有那祝尚新,若是让他知道了,就更了不得了。”她暗自决定着,但嘴上还是说:“再给加二百吧?”

跛脚说:“大嫂,凡事都得适可而止,不能得寸进尺。”

丁香点点头,“嗯,你这话倒是有道理。一千五就一千五吧。”

跛脚点了特厚一沓钱,递给丁香,说:“当面银子对面钱。你数好了。”

丁香点着钱。

时金媳妇刚出屋门口,就看见祝尚新鬼鬼祟祟地进了家,她顿时有一种不祥的直觉,于是带着不安的神色问:“你们不是都去赶集了吗?咋刚走了就又回来了?”

祝尚新猥琐的眼神说:“我找点东西。”他说着就进了儿媳妇的房间。

“孩子刚睡着,别是惊醒他。”单纯的儿媳妇说着,还是不放心地跟着进来。祝尚新接着就把门闩插上了。

屋里传来时金媳妇的喊声:“不要,唔……”

知果媳妇匆匆走来,远远地就喊:“尚新?尚新——”

祝尚新衣冠不整地开门出来,心下骂道:“老巫婆,坏我好事。”又佯装好人地回头说,“那报纸找不着就散了。”

知果媳妇已是看出了端倪,“哼”一声,接着恶声说:“祝尚新,你娘病了,住院了……”

祝尚新不耐烦地打断她:“婶子大人,好事你不找我?这样的事,你让我扛着热脸去碰人家的冷屁股啊?”

时金媳妇出来了,一边整一下衣襟,一边噘着嘴说:“别去,时金那手指头就是时孝用竹篙砸的呢,花了不少钱,这不,都残废了么……”

知果媳妇见状,顿时有一种羞辱感,冷眉横目地骂道:“呸!真不知廉耻!一窝子什么东西啊?就不怕老天报应你们?”她骂着,转身又接二连三地“呸”着走了。

手持长鞭的李老乖耷拉着腿坐在车辕杆上,赶着一个驴车子,车上坐着祝时金和祝阿虎,还有几根绳子。李耄媳妇送着,又嘱咐一句:“老乖,咱半辈子了才混上一只新船,你们仨可注意点,别碰了啊?”

李老乖捶了他一拳,说:“时银媳妇的屁股,你可愿碰呢?”

时金说:“你小子还说呢,也不怨老爷子动那份心——半老徐娘了还这么撩人心弦呢。俺从心里都打痒。”他边说边躲。

李老乖举手揍他但没有揍着,挥长鞭喝一声驴子:“嘚、喔。”

那驴子走着,突然排泄出粪蛋子来。李老乖又说:“你们纯粹是属驴粪蛋子的——外边光,没好心。”

三个人说笑着出了村。

有雷声传来。

树下,祝尚新坐着一只鞋底,一手拿着芭蕉扇,一手里夹着烟卷,正悠闲的眯眼哼着。祝阿宝一脸慌张神色地踮着跑来,老远就喊:“啊啊——时金砸死了——时金砸死了……”

祝尚新听见,立马站起来,抓起鞋来,冲他比划着刚要发作——只见远处,几个人拥着一辆地排车过来了。祝阿虎疾走几步过来,对他说:“尚新哥,时金——”

祝尚新瞪着他,“咋回事?”

阿虎畏葸着说:“俺三个用车子拉着船上陡坡。那驴子拉着长套,老乖驾着辕子,我在左边拥着车帮,时金在右边拥着车帮,他还一手拿着鞭子,可那驴子不听话,时金挥一下鞭子,那驴子就猛一使劲,‘忽的’走一两步;再挥一下,它就‘忽的’再走一两步;这回老乖还没有抓好把呢,时金又挥了一下鞭子,那驴子又猛地一使劲;这下子坏了,拉偏了,车轱辘下了路边了。时金的脚呢,就挤到坡下了,他只好一手拽紧车帮——可这时候车子的重心就偏了,那车子眼看着就翻过去了,时金他就给砸底下了……”

祝尚新错愕着。李耄夫妻两个赶来了。他媳妇抢前说:“尚新,这事已经发生了,说啥也晚了,人死不能复生。这样吧,大热的天,我从代销点上借来一百块钱,先把孩子葬了吧?随后,咱再酌情商量着,俺该赔偿给您多少钱的就再赔偿给你家多少钱?行不行?”

雷声越来越响。李耄媳妇又乞怜地说:“趁着没有下雨,抓紧吧?万一下了大雨搁起来——这大热天的,可别是有了味……”

祝尚新看着她那悲苦可怜里又夹带着脉脉含情,叹息一声,咬着牙说:“唉,好吧。”

只有麻氏走上前,抓住车帮嚎啕大哭起来:“我的儿啊——”

祝尚新家。电灯下,女人们都闷头不语。时宝说:“真是鬼迷心窍,一百块钱说打发就打发了?我要是在家,哪会这样妥协?”

麻氏:“这是你爹当的家,谁能拦住他了?”

时银:“再说,他家当时许的很好?”

时宝:“哼,许的很好?咱爹都在他家靠了七天了,赔偿的钱呢?他到现在还没有拿回来一分?”稍停又说,“哼,这就是偷人家的谷子还人家米。”

麻氏:“都七天了,还不臭了么?”

时银:“臭了更好。不臭的话,放他家里,他会着急?”

第二天一早,时银扛着铁锨,时宝拉着车子,来到李耄家门外。时宝冲院子里喊:“李老乖,我告诉你,你们再赖着不给钱,我们就把尸体扒出来,拉回你家来?”

他家久久没有动静。有几个打水的邻居远远地走开。

时银恼怒地说:“好啊,不见棺材不掉泪啊!走,我们这就去扒大哥?”说着兄弟两个出了村。

两个人出村不多远,阿虎骑着自行车追了上来。下车后,挡住他两个说:“不妥,你们把尸体拉回他家去,那邻居们还受得了吗?秽气冲天的?老邻居会骂你们的?”

时银:“欸,不对吧?老邻居骂他才对啊?”

时宝:“那他为啥不给钱呢?”

阿虎:“刚买了船,他家没有钱啊;再说,这里边的事不是你爹和他娘的说不清道不明吗?爷们,给我个面子行不行?你们都先回去,我也回去想法催他去借钱?”

时银伸出一个手指头比划着说:“行,给你个面子。你回去给他家说,我俩在坟前等着呢,今天给钱呢,我们就罢了。如果再赖账,就啥也别说了?”

时宝又强调说:“我们可动真格的!”

“行,我去说说。”阿虎说完,骑着自行车回去了。

李耄媳妇听阿虎说完,眨巴眨巴眼皮,说:“我去找祝尚新。”她说完急匆匆地出去了。

坟地前,时银和时宝两个惊呆了——除了祝知书那坟还有一个小土堆,时金的坟头和棺材都不知去向,只有被雨水冲拉成的一溜深沟。时银说:“当天晚上下了一场暴雨,肯定是都给冲进湖水里去了。”

时宝:“都七天了,就没有人说看见水里有过棺材吗?”

时银:“没有人说过。肯定把棺材冲散了。”

正说着,祝尚新慌里慌张地骑着自行车赶来了,远远地就喊:“别慌着扒?”

两个人也不理他。等他到了跟前,只见他也惊呆了。

时银垂头丧气地说:“这下完了,真个是死无对证了?喂鱼了。”

祝尚新叹口气,说:“抓紧埋上,筑个假的。不然,他家更赖账了。”

时银说:“当时我就说,不该埋在那涯边上?”

祝尚新指着祝知书的坟头说:“这是你爷爷的坟,他和你爷爷中间,是我的一穴地?他不埋在涯边上又埋在哪里呢?别乱发言,抓紧填上这个坑。”

“这么深个坑,啥时候填上啊?”时银两个都说。

“能填多少是多少,抓紧填土。我再去催他钱。”祝尚新说完慌着走了。

电灯下,祝尚新在李耄家坐等着。李耄媳妇和李老乖陪在一边。挂钟响过十一下,打着瞌睡的三个人都醒了,动动身子,强打着精神。

祝尚新:“等一夜也倒无所谓,怕就怕明天时银和时宝两个急了眼,真把时金……”

李耄打断他:“别说了,我今天可真是‘头拱地’,才拱来八百块钱。”他说着掏钱。

祝尚新后退着身子说:“咱这是邀了好几个有头有脸的人,说好的赔偿一千二百块钱,再说原本就不多……”

李老乖:“什么多不多?不是时金胡乱断喝驴子,我家哪会出这些钱?”

祝尚新:“你们不找我家时金,我们还有人在呢?他一年挣多少钱?以后十年、二十年……”

李老乖:“他除了偷就是摸,自己挣几个钱?”

李耄打断他们说:“别再反复地说了,都认倒霉吧。你要不要钱?”

李耄媳妇接道:“八百也不少,就这些了。你成天故意搞个假象,弄的祝家庄的人都胡乱怀疑俺,我们两口子也没有少生了气,剩下那四百块钱,就算洗冤的钱了。行就行,不行,这八百也没有?愿意挖破脸看呢,咱就挖破脸看看,我反正豁上了。”

祝尚新打个愣,又说:“挖破脸——你就不打算给老乖娶媳妇了?”

李耄媳妇:“相比之下,我家老乖还比你家时宝好找媳妇,放心吧。”

“好,我可真算服你们了。那就先给八百吧。”他伸手接过钱来,点点数放进上衣兜里,然后说,“告诉你们,我今天把驴子牵走——你们如果拦我啊,就放心好了,明天,时银和时宝两个保证还把时金拉了你家来?”

李老乖要说什么。李耄拦住他,说:“让他牵走吧,那是个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