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甘心屈身同船渡 机关算尽算自己
小年住的屋子东。子规、小年两个人磊着土坯,老五、彩凤、十四岁的大召、十二岁的大贤还有彩凤她十岁的女儿大慧,都往跟前搬着土坯。田小蕊看着自己那五岁的小男孩,也学他们的样子,试着搬土坯,试了又试,就是搬不动。彩凤说:“孩儿,别是累着你,你可娇贵。”
田小蕊搭话了:“他二婶,你老说俺娇贵,俺又没有娇生惯养?”
彩凤笑笑,“他上边,连小月加夭折的,最少三个了吧?这孩子是大命的,该不娇贵么?”
田小蕊:“娇么娇,听俺这名字就不娇——大男大男,大难大难。”
彩凤:“嗨,你错了。大难不死,是说这孩子只准成人。小孩难养,才起这名。天成叔有撰才呢。”
老五又接道:“大男大男——是说他将来要成就个大男子汉。”
田小蕊拉起摔倒的大男,说:“呵,看看你二婶和你五叔多会给你圆运。”
“叮铃铃……”一阵铃铛响,一个邮递员骑自行车停在碓臼旁,接着那人喊:“宋春年?”
彩凤喜道:“吆,清明又来信了。大贤,你三叔的信。快去拿。”
大贤跑过去,接了信,低头看着往回走。
彩凤说:“抓紧拆开念给俺听听。”
大贤拆开后,念道——
大哥、二哥、二嫂、姐姐还有老五:
你们都好吧,特别想你们。不知大哥的婚事至今有着落没有?大哥的事不成,俺就不想回去。俺亏欠大哥,更愧对二嫂。特别是对二嫂,一肚子的歉疚,令俺终日不安。告诉二嫂,俺再一次向她敬个军礼了。老五的婚事订好没有?孩子们还好吧?学习怎么样?我们都很好,十岁的大为读三年级了,大耀五岁了,也省事了,我和淑娟给人家做杂工。日子还勉强能混。唯一烦人的,就是不少人喊我们是盲流。无所谓,只要能混就行了。
水平有限,就写这些吧。请回信。
此致
敬礼
弟弟宋清明
1973年5月18日
他抖抖信笺说:“念完了。”
彩凤听完后,指使女儿说:“大慧,去把你三叔寄来的信,都拿来。让你春运大娘瞧瞧。”
大慧应着去了,转眼拿来一大摞信。
彩凤接过来说:“嫂子,你看看,这一大摞信啊,都是一个腔调:愧对愧对。愧对谁啊?谁是外人啊?他越是这样,俺心里就更不是滋味啊?唉,咋说呢?不行——大召,你别干活了,去给你三叔写信,就说五叔定亲了,这就要结婚呢。让他必须赶回来。不然就没有人理他了。”
大召应着,拍着手上的土就往屋里走去。彩凤又恍悟着问子规:“哎,大哥,让清明回来行吗?”
子规直起身来,带着气愤说:“让他回来。天天带着块心病似的,这到底是谁让谁内疚不安啊?一定让他回来。”
小年停下手里的活说:“大哥,他们回来了住哪里啊?这屋子可是给老五盖的。”
子规说:“我去找天成叔歇着去。”
彩凤说:“那好,我们去住老屋子,把俺这两间让给清明他们,就这样定了。”
田小蕊说:“这时光可真快啊,这一晃,清明走了十多年了,大孩子十岁了,小的都跟俺这个差不多呢。”
“啊啊啊……”她正说着,大男把手砸破了,哭了起来。她连忙过去捏住他那出血的小手,疼惜地说:“哎呦,我的儿啊,你咋不小心啊。彩凤,快去给俺找块干净布来包上。”
跑来的彩凤打趣一句:“你再说不娇贵?”正说着,抬头看见胡同里背着个药箱骑车的李花,于是慌着喊:“哎,李花,抓紧过来。”
李花拐过来问:“啥事啊?婶。”
田小蕊回道:“大男的手破了,你来的可真巧。”
李花打趣说:“小家伙砸的是时候。”
彩凤说:“你是及时雨。”
李花打开药箱,很快消了毒,包扎好了,背上药箱就走。
彩凤问:“你干啥这么慌啊?”
李花说:“俺去县里的进修班学习,这一晃就是一星期了,俺走时爷爷就有点感冒,俺挂着他,得抓紧回家看看。”
宋春雨家,老爷子宋天义难受的在**打滚使头。不知所措的鄢碧红,吓得要哭的样子说:“爹,你到底咋了?”
李花进来了。鄢碧红像见了救星似的,哭腔说:“哎哟,李花你可回来了。你看看爷爷这是咋了?”
李花抓住爷爷问:“爷爷,你哪里难受?快告诉俺。”
老爷子喘着粗气,说不上话来,只用手从上到下胡**着肚子。
李花问婆婆:“爷爷是啥时候开始难受的?”
鄢碧红:“就从吃过晌午饭。从你走,这感冒就一直没好。前天,你爹去县里开会,临走在祝眼镜那里又要些药。这两天,感冒看似见轻了,谁知吃过晌午饭,忽然就这样难受起来了?”
李花又问:“中午都吃了些什么?”
“中午吃了很多呢,吃了个棒子面和高粱面的窝窝头,还又喝了两碗鸭蛋汤,很少见他吃这么多呢。”
李花又寻思着问:“爷爷几天没有大便了?”
“七八天了吧。”宋天义不在意地说。
“天哪,这是结住了。感冒发烧,一旦缺水,很容易大便秘结。一定是结住了!”她说完就去外边拿来了便盆,然后从炕上把爷爷拉了下来。
鄢碧红问:“你这是干啥?”
李花一边伸手去解他的裤腰带,一边说:“通便啊。”
宋天义害羞地护着说:“你们干啥?”
李花说:“爷爷,您解下大便来就好了。”
宋天义固执地说:“你们出去吧,我自己来。”
李花不容置否的语气说:“已经结实了,你不可能有便感。就算有便感,你也拉不下来的。”
宋天义还是挥挥手,喘着粗气说:“不不,你们出去。”
李花强硬地说:“不行,已经不透气了。这样会把你憋坏的。”
宋天义还是执拗地说:“我自己来,你们出去——”
李花着急了,“爷爷,你就当俺们是儿子、是孙子行不行?您怎么拉扯儿孙来?不行,来不及了,俺不能眼看着让你憋坏。娘,你拽着爷爷,让他双手抓着床沿。”她说着强硬地给他扒下裤子来,又拉过便盆,接着伸手去那肛门里挖着——黑而干硬的便块,一小块一小块地掉在了便盆里。李花松了手,说,“爷爷,您用力拉。”
老头用着力,只听“嘟啦”一声,有粪便掉在便盆里的声音。
老爷子闭着眼睛倚在床头上,喘气已经均匀了。李花擦着手过来说:“爷爷,现在透气了,理应好些了吧?”
老爷子点一下头,依然闭着眼睛说:“好多了。唉,爷爷讨人嫌,难为你们了?”
鄢碧红说:“又这么说,都拉扯着儿女呢。大人一把屎一把尿的不嫌孩子,那么孩子也理应不嫌老人——老小孩吗。”
老爷子:“好好好,俺不说了。嗯,俺有福气,摊上你们。要不然,现在俺怕是难受死了,去见阎王了。”
李花说:“阎王不要您,受了一辈子罪,还没有享福呢。”
时孝家东边的荒场上,祝尚新一家人在忙活着用石头磊墙基。
时孝驮着娘沿湖边小路进村。远远看见,连忙问娘:“哎,他家的人在干啥?”
丁香也看见了,淡淡地说:“别管,只要不干涉咱,就不理他。”
湖边,几个妇女洗着衣裳。知果媳妇讨好地对丁香说:“他祝尚新还磊墙呢,他指望着啥盖起屋子来啊?一家人都是懒汉二流子,个个好吃懒做的。放心好了,他磊个墙茬子在那里冷着吧。”
丁香停下手里的棒槌,对她说:“知果婶子,不管俺的事,俺不插言。”
又一个年龄比丁香大几岁的妇女说:“丁香,他盖不起来不要紧,怕就怕他那个没有人味的东西,又打你们的主意呢?”
丁香问她:“知来婶子,他打俺什么主意呢?”
知来媳妇说:“你琢磨琢磨,他盖不起屋子了,儿子又大了,麻氏和他都是什么人啊?一个狐狸一个狼,啥歹毒主意想不出来。到时候,就咬定你们现在住的屋子,是他盖的,那你还不得吃官司?”
丁香想想说:“这人都想着肃静,可人们又咋说的,‘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别怕了,怕也没用。人善有人欺,马善有人骑。”她又加重语气说,“人该泼辣的,怕人笑话也不行。”说完猛用劲地捶着衣裳。
“叮铃铃……”人们回头,只见一个姑娘推着自行车站在那里,摇着铃铛。丁香的愁绪刹那间**然无存了,惊喜地说:“哎哟,梦圆,妮啊,你咋来了?”说着站起来,甩甩手上的水。
梦圆嫣然一笑,歪头作态说:“俺老奶奶说,孔子曰:‘来而不往非礼也。’所以,俺就来了。”
一脸欢喜的丁香,刹那间又有些愧色地说:“就她老人家知礼道法。俺一个睁眼瞎,也不知道怎么应对了?”
“嘿”,梦圆一笑又说:“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丁香连忙说:“乐乎乐乎。”
梦圆惊讶地说:“这不很有学问吗?”
丁香歉然地说:“什么学问?俺是顺的音。”
知果媳妇看着姑娘说:“你婶子是歪打正着了。”
姑娘又笑了,“嗯,歪打正着的好。”
丁香冲她欢心地一笑,接着哈腰把洗完和没有洗完的衣裳都摁进了洋瓷盆子里,拿起棒槌起身说:“走啊,快回家歇歇去。”
丁香家。桌子上,没吃完的一碗黄瓜、一碗茄子、一碗煮鹅蛋、一碗玉米面的饼子。梦圆放下筷子对时孝说:“时孝哥,你抓紧吃啊,俺去看你撒网捞鱼呢?”
“好好。”时孝说着,又紧扒拉几口饭。
宋天纬说:“姑娘,吃饱了吗?再吃个鹅蛋吧?”
丁香也说:“跑这么老远了,咋才吃那点啊?可别作假?”
“作假我就不来了。”她说着随时孝去了。
宋天纬笑笑说:“还一股天真孩子气。”
丁香:“嗯,直爽。可很看透事了呢。”
宋天纬又感慨说:“嗯,时代变了。搁头些年,姑娘这么大,早出嫁了。一个闺女家,谁敢这样往外跑啊?”
丁香忽然问:“哎,娘,咱这院子有地契吗?”
“有啊。”宋天纬纳闷地问,“你咋忽的想起来问这个了?”
丁香忧虑地说:“不少人提醒俺,早晚有一天,有人会来夺咱的房子。”
宋天纬渐渐恍悟着,“噢,他那个小跋扈羔子,是做的出。”又忽然警觉道,“哟,有是有,可放哪里了?”
丁香的脸顿时有些惊慌,着急地说:“咱抓紧去找找吧?”
堂屋里,两个人翻箱倒柜地找着。
地上一片狼藉。两个人都一脸失望地看着对方,额头上都有冷汗沁出。
丁香愁眉苦脸的样子,“万一没有了证据,这房子就没准。要是真让他给夺走了,咱时孝就难成个媳妇不说,咱也没有个安身处了?”
宋天纬又费神地寻思着,最后摇摇头,叹息一声,接着再逐个箱子柜子的重新翻看。丁香再帮着找。
娘俩的衣裳都被汗水溻透了。继续翻看着鞋里;墙上贴着的纸画后面;门后烧香的香炉下……
太阳西沉了。两张不安的脸又对望一下,宋天纬骂道:“他整天的喝酒看书,难道让他这个老混账温酒时,当引火纸烧了不成?”说着气愤地把那本褪色发黄的老书,一巴掌打飞到地上。
——书里夹着的地契掉了出来。
丁香连忙捡起来,拿到眼前看看它的模样,接着递给同样惊讶的宋天纬。两个人相视着笑了。
丁香又突然吃惊地说:“坏了?两个人怎么还不回来?天晚了,姑娘可咋回家啊?”
随着话音,梦圆提着半篮子鲫鱼美滋滋地走进来,“婶,你们看——”她说着又忽然看见地上不堪的一幕,脱口问,“这屋里?”
“我们看着不规矩,想重新规整规整。”丁香接着又向随后进来的时孝埋怨说,“哎呀,咋才回来?什么时候了?让梦圆回到家得是啥时候啊?这么老远的路呢。”
梦圆不以为然地笑笑,说:“没事的。网鱼好喜人呢。”
丁香看她那天真的样子,缓和些语气,淡淡一笑说:“梦圆,好玩,那以后就常来。可回去晚了,让老人挂念呢?”
梦圆说:“婶,晚了俺就不走了。俺跟您睡。”
宋天纬说:“不行。老人们一夜也睡不着觉啊?不是俺撵你,天天来都行,可今天得回去。”
丁香接着果断地说:“时孝,你骑车子驮着我,咱娘俩去送梦圆。”
宋天纬说:“姑娘喜欢鱼,把鱼都带上吧;也好给奶奶吃。”
“啊?又是鱼,又是送俺的,这么麻烦呀?”她难为情地笑笑,“还是俺自己走吧?”
“那可不行。”丁香坚决地说,“我可不放心,不是个交代。抓紧喝口水……”
梦圆明白,连忙说:“俺不渴,那就麻烦你们吧,这就走。”她说着去推车子。
宋天纬送上一句:“路上骑车注意着点——”
子规家,准备办喜事的场面。一双手在碓臼窝上贴着大红纸;彩凤和魏淑娟贴着窗花;几个孩子争着说到时候谁来撒火烧。宋春雨对小年、清明两个说:“你们谁去给姑姑送个信啊?”
子规说:“老五去最合适吧?”
“行。那就让老五去吧。”
“好嘞。”老五应着,推了自行车就走。
祝家庄,祝尚新、麻氏、时金、时银四个人,匆匆地拐向丁香家。
时孝骑着自行车驮着娘回来。祝知果媳妇遇着,看一眼那车子上挂着的杆秤和菜篮子说:“您娘俩去赶集了?侄媳妇。”
丁香回道:“噢,俺去卖葱了。知果婶子。”
知果媳妇:“呵,跟相儿媳妇似的,都穿这么板正。”她看见丁香手里拿着的镰刀,又说,“哟,都买来新镰刀了,过麦也忒早吧?”
时孝回道:“大奶奶,咱自留地里的麦子不都旱死了吗?你没有去瞧吗?”他说着拐向自己的家。
院子里,麻氏抓紧了宋天纬,令她动弹不得。宋天纬挣扎着,对在满屋里翻腾的他爷仨大骂:“小尚新,你还是人吗?你还叫我们过吗?真想活活地把俺气死啊?”
麻氏乜着眼对她说:“他不是人是啥?他是你儿子呢,你是啥他就是啥。”
“我没有他这样的儿子。他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我不认这个不知娘生爹养的小杂种……”
麻氏打断她:“哎哎哎,你说不认他这个儿,那么那天游他街时,你咋还偷偷地给他送吃的?”
宋天纬怒冲冲地喊:“我瞎了眼……”
“我叫你瞎眼!”接着“啪”,的一声,麻氏挥巴掌打在她的脸上,又顺手将她推倒。
丁香娘两个早听见动静不对,急急赶进家门。见此状,丁香顿时红了眼,大声怒吼道:“抄家呢?这也欺人太甚了?”她说着挥起手里的镰刀向麻氏头上砸去。
时孝放下车子。也上前抓住麻氏的衣襟,猛劲一拉,将她拉倒在地,挥手就打。
祝尚新三个停止翻腾,都转身冲向他娘俩。
丁香把镰刀一举,对着他仨喝道:“谁敢过来?”
时银回头抓了一根棍子,时金瞅见一张铁锨,还没来得及抓过来——
“都给我住手!”老五赶到了,“谁再动手,我就立马送他公社去!”
一时间,大家都乖乖停住了。麻氏慌忙爬了起来,摸一把头上的血。狡猾的祝尚新自知理亏,将手一挥,说一声“撤!”于是,不待老五停好车子,几个人就溜了。
时孝还是又投去一块石头,砸在祝尚新的脚脖子上,顿时,他变成踮瘸了。丁香也挥着镰刀追着骂:“这真是骑着脖子拉屎了。欺人太甚了。俺给你拼命!”
宋天纬着急喊:“回来——”见丁香停住了,咬着牙说,“去告他们!”
老五说:“先去村上看看怎么处理?不行就去公社告他。一定不能饶他,竟敢打老人?太可恶了。”
丁香怒不可遏地说:“说啥也不能吃他这口气。时孝,走,去找大队。”她说完扔下镰刀就往外走。
时孝怒发冲冠地跟上。宋天纬弯腰摸一把老伤腿,踮着腿进屋,从门后抓起一根竹竿拄着,示意老五一起追去。
祝家庄大队部,祝尚新和祝时金两个闯进来。大队书记轻蔑地看他们一眼说:“祝尚新,是不是来告状了?”
祝尚新吃惊地问:“你怎么知道?”
“哼,恶人先告状。你能装多久了?”大队书记冷冷地望着他 。
“不是。大队书记,我有苦衷,我太冤屈了——”
“你有什么苦衷?有什么冤屈?你纯粹的比下三滥还下三滥呢!”大队书记厉声呵斥他说。
丁香和时孝进来了,原本怒火中烧的两个人,见状,只好强按怒火,站立一边先忍着。
祝尚新说:“我再下三滥的下三滥,但我今天说实话,俺那房子是我盖得吧?可以说,咱全村的人都知道吧?”
大队书记浅淡一笑,“哼哼,没有你的了。时金二十岁了吧,二十一年前,你家里的所有一切,就取消你拥有的资格了。这个,咱全村人,又有谁不知道?”
祝尚新:“那是信口说的,不是白纸黑字,空口无凭。”
“放肆!”知果媳妇扶着老家族长进来了,他颤抖着说,“谁信口说的?当场祝家多少人在呢?我还没死呢,我当初说的话,我还记得一清二楚,我再重复一遍,连一厘一毫的草木棍都没有你的了。”他说着坐在姬王搬过来的凳子上,又义愤填膺地说,“再说,你爹死,你生前不养、死后不葬,你连声爹都没有去哭,你爹你娘早就没有你这个儿子了。老家里的东西,你寻思也别寻思了,你想要也要不走!”
麻氏包好了头,和时银两个人进来了。她进门就答腔说:“他娘还认他这个儿子呢——那天游街,她如果心里没有他这个儿子,也不会偷偷给他送吃的?”
“呸,你还有脸说?啥叫可怜天下父母心啊?老人就那样软、那样慈的心还没有打动你们呢。今天竟然又冒天下之大不韪去殴打老人?难道你这个外来客,真是圣人未到过的地方生的吗?”老族长更加义愤难平地说。
麻氏狡辩说:“我们去,只是——”她又忽然转开话题说,“我可没有打老妈妈。倒是他们先打了我,你们瞧瞧,我这头上,就是她丁香用镰刀砍的。”
丁香接道:“我们进院门,他们几个翻俺的家;你正用巴掌打俺娘呢,我们这才上去动的手……”
麻氏打断她,“我在和她理论,根本就没有动她一指头。”
“胡说八道!”宋天纬拄着竹竿给宋春雷扶着赶进来,气喘吁吁地说,“你打了我还不承认啊?我这老脸是你随便打的啊?你还把我推倒,把我这老伤腿摔的不敢走路了,要不是时孝他们及时赶来,我还不让你们打死啊?”
知果媳妇插言说:“麻氏啊,都知道入乡随俗,可你咋就不看看人家老邻居呢?人是将心比心啊?撒的谎圆不起来。你们一家人可别无理刁三分了。你们打俺老嫂子,我在院子外边老远都听见了。尚新啊,就你一个祝尚新,别说咱祝家被你们搅和的不成体统了,就连咱祝家庄都说夜猫子报喜——坏名誉了,这叫啥啊?这真是一粒老鼠屎坏了一锅汤啊!”
姬王又给宋天纬和宋春雷搬条凳子。春雷坐下说:“我要不是碰巧赶那里,这后果就不堪想象了。”
祝时孝愤愤地说:“你们干嘛抄我们的家?你们还有王法、还有政府吗?”
祝尚新:“那屋子是我盖的。当初我盖屋子的时候,你还不知在哪个腿肚子里转筋呢?”
族长立马站起来喝断他:“你别不说人话?早就没有你的了,当初我说的。”
祝尚新冷冷一笑,“你说的?哼,现在是政府说了算了。你那老一套往后撂撂吧。”
一直保持着冷静的姬王站起来厉声说:“祝尚新,你什么态度?在这个场合你还胡搅蛮缠?明明知道有政府,那又为什么去抄人家的家?”
祝尚新眼珠子一转,“好好,既然这里向情不向理,那我就去公社、找政府说去。”他说完就要走。
“慢着,”大队书记说, “去公社说那就更好了。姬王,你领着几个基干民兵,把所有当事人都负责送到公社去,一个都不能跑了。”
早有几个民兵堵在了门口。祝尚新傻了,又故意装着脚脖子疼,不敢走路。时金用乞求的语气说:“俺爹的脚脖子让他们给砸断了筋,就明天去吧?”
姬王说:“真断了筋就不敢走路了,别耍诡计了。由不得你们了。”
挤在人群里看热闹的祝阿宝流着口水,张着大嘴说:“该该该……”
公社里,一个穿着米色中山装的副科长看一眼当事人和证人,最后盯着祝尚新说:“祝尚新,今天有证人作证,再综合你对老人生前不养、死后不葬的行为,现在我公布结论:一,房产问题,尊重和维护你们族家的意愿……”
祝尚新不服地打断他:“哎同志,现在新社会,不是政府掌权了吗?怎么还按族家老规矩办事呢?我不服,我要见曲领导。”
坐在另一个椅子上的钱锦中说:“你说的曲领导,是不是曲有利啊?他早就去劳教了。知道劳教吗?就是犯了错误的人,使他们通过劳动生产和政治教育,养成劳动习惯,改造成为遵纪守法的人。你见不到他了,见了他又有什么用?你还想说什么?”
祝时银突然说:“俺有铁的证据。俺这个证据比什么都有说服力,能压倒向情不向理的后门关系。”
副科长说:“好啊,你拿出证据来我们看看。”
时银:“在家呢,我回去拿行吗?你们放心,我发誓,我绝对不跑,绝对回来。”
“好,就让他去拿。”副科长说完,示意挡在门口的姬王放了他。
路上,祝时银跑一阵走一阵。进了祝家庄,他没有进自己的家,而是拐向了大队会计祝知来家。他那傻儿子阿宝站在门口,张着大嘴问他:“啊啊啊?……”
时银毫不理会地径直往里走,见了阿宝的兄弟阿虎,附在他耳朵上说些什么……阿虎听后,用手指着他说:“你答应我的可得办到?”
时银:“爷们,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好。”阿虎应着去了屋里。少顷,拿着什么出来,两个人匆匆去了时银家。阿宝好奇地跟在后面。
时银在自家土屋前檐下育山芋苗的炕圃里,找了一块老山芋。来到屋里用刀切断后,把纵切面削成圆形。看看差不多了,让阿虎掏出地契来,照上边的公章比了比,又轻轻地削了几刀,再比对一下,然后满意地一笑,拿出一个小尖刀来,仿地契上的公章刻起来。
阿宝扶着门口的土墙往里瞧。
公社里,大队书记对副科长说:“他祝时银去拿证据的,去这么长时间了还不回来,天都要傍黑了,是不是先让证人回去?”
副科长看看钱锦中说:“那就让他们族长先回去吧?”
钱锦中说:“行啊。必要时再传他吧。”
麻氏说:“俺也回去吧,俺家里还有个四五岁的小儿呢?”
副科长果断地说:“不行,当事人谁也不能走。你们还有个十三四岁的闺女呢,她照顾他就行了。连花甲的老太太都不能走,何况你们?等着吧,证据拿不来,此案不结。免得你们说政府向情不向理。”
天渐渐黑了。祝尚新的女儿祝时元领着四五岁的小时宝回家。阿宝看见,远远地就喊:“宝,嘿嘿,俩活宝。”时宝便和他逗着玩起来。时元进屋,瞅见时银和阿虎两个认真的样子,也不敢答话,端了几个窝窝,便来到挨着园屋东墙用秫秸围了一周,用棍子和秫秸盖顶,又用泥涂上一层的厨屋里做饭。
玩了一会,时宝便丢下阿宝,挤在他俩旁边好奇地看。时银不耐烦了,伸手给了他一拳,并恶狠狠地说:“看么看,又不是屁,掰给你一块?滚一边。”
小时宝瞅他一眼躲开。可转眼间又靠过去了,还是往前挤着、伸着脖子瞧。时银白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刻。他忽然把刀子一摔,接着又给小时宝一拳,瞪着眼说:“再挤?看看弄错了?你再挤着看我就揍饱你?”
小时宝给吓哭了。时元听到后过来说:“他小你还小啊?给他一般见识?”
时银瞪大眼说:“你以为儿戏呢?这事关重大呢?”
阿虎帮腔说:“这是‘救世良方’。”
时银又说:“这关系到我们的身家性命,就是熬通夜我也得攻克它。不许再打搅我了?”
时元不满地看他们一眼,又用不耐烦的语气说:“那俺端饭来在这屋里吃。你们去厨屋里吧,把油灯熬干我们也不管。”她说完出去了。
时银气呼呼地拿了东西就走,并随手把那没刻完的山芋扔到门外去了。阿虎问:“不能用了吗?”
“差了笔划了,还能用个屁。”时银说。
门外的阿宝拾起那截山芋来,瞅瞅那好看的图文,挺好玩的样子揣进兜里就跑,差一点碰倒端着碗的时元。她噘着嘴,瞪着他的后影。
公社里,祝尚新一家四口给反锁在一个屋里。他带着一脸不服气的样子在门口往外瞧。远远看见钱锦中和抱着一个四五岁小女孩的谷秀走来了。他还看见他手里提着的水壶,和谷秀挎在胳膊上的方巾小包,他不满地“哼”一声。
宋天纬三口给关在另一个屋里。谷秀进来说:“都下班了,今天是不能了结了。姑,你们也只好委屈一夜了,等着明天看好戏吧。”她说完从包里掏出几张烙饼,“先凑活一顿吧。”说着又接过钱锦中递过来的水壶,转递给丁香。冲他们点点头出去了,钱锦中又锁了门。
另一个屋里的祝尚新站在门口冲钱锦中两个喊:“你们有亲戚就给吃的?就不管我们了?我也给你攀门子亲行不行?我也有个女儿呢?啊,亲家,我们也饿啊?”
走出老远的谷秀,回头瞅他一眼,嘲讽道:“哼,谁敢给你们攀亲啊?有姑娘也得老在家里。”说完,三口人径直去了。
时银家,阿宝又偷偷地溜了回来。刚到厨屋门口,又一块山芋扔了出来,差一点砸在他的头上。他先是一惊,接着又欢喜地捡起来,看看后又揣进兜里。
阿虎劝慰时银说:“你得沉得住气,越着急越出差错。一夜早着呢,慢慢来。”他说着又给他把煤油灯挑的更亮一些。
时银还是一副急躁的样子,开始用小刀雕刻另一块山芋。
鸡啼声。时银歪着头端详造好的假公章,终于笑了。阿虎冲他伸个大拇指。时银舒口气说:“嗯,有心人,事竟成吗。”说完又把一张白纸铺开,比着阿虎家的地契剪成一般大,再端详一阵子地契上的字体,然后用毛笔仿写起来。
再次鸡叫声。时银望着写好的地契,满意地点点头。阿虎向他伸出两个大拇指。时银说:“拿出印泥来。”
阿虎掏出印泥来说:“咱先说好,我冒的风险可不小,俺爹要是知道了,非揍扁我不可。你答应我的可一定办到啊?”
时银说:“爷们,咱俩谁给谁呢?谁不知道咱俩狗皮袜子没有反正啊。放心好了,我如果先娶个媳妇,都有你的一半。”
阿虎:“你哪回不是这样,说的比唱的还好听?”
时银诡秘地一笑,“伙计,我要真是说的比唱的好听,咱俩就不用忙乎这个了。快点,别腻歪了,天都快亮了,抓紧打开。”
阿虎又瞅他一眼,这才将印泥打开。时银轻轻地把假公章摁在印泥里,接着又印在假地契上,完了后,审视几遍。他又忽然说:“哎呀,这纸的颜色差的太远了?”
“是啊,一眼就能辨出来。”阿虎说着,又不自觉地摸摸脑袋,接着说,“有了,你去弄掐麦秸去。”
时银抱来了麦秸。
阿虎又说:“再去老咸菜缸子里舀些咸水来。”
时银又舀来了咸水。
阿虎把盐水均匀地洒在麦秸上,然后点燃火,将假地契在潮湿的黄烟上熏染着。
公社办公室,挂钟响过八声。穿着米色中山装的副科长说:“祝时银,你那证据取了一夜,拿来没有?”
熬红了眼的祝时银也不言语,把假地契递了上去。祝尚新几个都眨巴着眼睛盯着。副科长看完后,再次歪头端详一遍,然后递给钱锦中。钱锦中看后也变着表情。大队书记和姬王也靠过去看一遍,四个人相互对视着。
祝时银说:“领导同志,如今可是政府掌权说了算了,不是族长当家的那个向情不向理的时代了,地契上写着我爹的名字,那片宅子就是我爹的。”
祝尚新接着说:“原本就是我盖的,地契上当然就是我的名字了。”
“地契?”宋天纬恍然大悟,“地契在这里呢。”她说着把竹竿子头上的布条,一层层地解开,从竹筒里倒出一个纸卷来。
可还不待她把地契拆开,麻氏忽地上前把地契抢过来,又一把捂进嘴里,咬碎咽肚里去了。她用手舒一下气肠,说:“老太太啊,你什么主意没有?别向一窝误一窝好不好?我们这个就是在你家里翻着的真地契。”
丁香按捺不住了,愤怒地说:“你那是假的。吃肚里的才是真的呢!”
“他是骗人的。”
“他才是假的呢。”
“你是假的。”……
副科长猛地一拍桌子,大声说:“都别吵了!送她去医院,开刀拿出来比对。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
“不,不要——”麻氏后怕起来。
祝尚新连忙说:“哎哎哎,咱都退一步,这样行不行——(他比划着)俺娘站上头,我站中间,我下边呢,左边是时孝,右边是时金,这家产呢,就一边一半?”
宋天纬骂道:“呸!我死也不同意。地契上是祝知书的名字,哪有你小跋扈羔子的名字?”
祝时孝说:“你那如果是真的,干嘛害怕见我们的?这还不很明情么,假李鬼怕见真李逵。”
大队书记说:“好了,别吵了。真的假不得,咱村会计祝知来那里有明细,去查查到底是谁的名字,不就水落石出了吗?”
阿宝出现门口,“嘿嘿”地傻笑着。大队书记于是问他:“喂,你这孩子来了,你爹来了没有?”
阿宝也不答话,从兜里掏出两个未刻好图文的半截山芋来,扔进屋里,又对时银说:“嘿嘿,还你。”然后一边跑开又一边嘲笑地说着:“该该该……”
时银伸手去抢,被姬王伸脚踩住了手。姬王捡起来,看上一眼又递给副科长。副科长看后,站起来拍着桌子喝道:“祝时银,你好大的胆子,私刻公章,愚弄政府,性质极端恶劣。把他押下去,按反革命对待。押下去!”
顿时,门外进来两个民兵,拧着他的胳膊,押走了。
副科长接着说:“祝尚新听着:你们一家人,对老人生前不养、死后不葬,还殴打老人,肆意闹事,小资产阶级思想严重。你们三口,在全公社游街示众,以戒他人。押下去,马上游街。”
祝尚新依然不服地大喊着:“我冤枉,我不服,屋子是我盖的……”
进来几个民兵强制把他们都押下去了。
那干部缓缓气,对宋天纬说:“大娘,委屈了。”
宋天纬说:“唉 ,谁让俺生养个这么不孝的儿子。”她看看丁香,又苦着脸对那干部说,“同志,还是别游他们的街了?”
钱锦中:“为什么?”
大队书记:“老嫂子,你可真心慈。但是,他们是不挨鞭子不过河。不见棺材不掉泪。”
姬王也说:“他爹死了都不落一滴泪呢,别可怜他。他不是喜可怜的人。回去吧,别怕,有我们呢,还有政府。”
子规家,结婚场景。春雨、子规、小年,等几个人送走了客。这时,有高音喇叭的声音传来,人们都站住了,注意听着。
宣传车停在街中心,祝尚新三口都倒拧着胳膊用绳子捆着,低头站在车上。有人在扩音器里讲着:“祝尚新,对老人生前不养、死后不葬,还殴打老人……”
子规家院门外、大街小巷里,不少的人表示大快人心。
坐在碓臼沿上的宋天成,忽然喊住走来的子规:“你过来。”
子规近前问:“什么事?天成叔。”
宋天成直言道:“不好。”
子规:“咋了?”
宋天成:“你想想,他祝尚新是什么人?这样全公社游街,他会恼羞成怒的。”
又围来了好几个人,清明说:“你怕他变本加厉?”
宋天成又说:“还怕他——”他又故意停住了。
老五说:“还怕他破罐子破摔?”
宋天成:“你们猜呢?”
祝家庄。喇叭宣讲了一阵子后,给他们三个解了绳子,宣传车就开走了。他们三个都活动活动胳膊耸耸肩。祝时金看看汽车远去了,二话不说,就气呼呼地往时孝家奔。祝尚新和麻氏也不谋而合地追在后边。
看热闹的祝知来媳妇连忙对祝二、祝三弟兄说:“你两个还等着看热闹啊?”
“奥。”祝二明白了,给祝三使个眼色,于是,兄弟两个紧追了上去。
丁香家,娘两个正往粪筐里装着灰土粪。丁香说:“今天我这眼怎么老是跳呢?”
时孝宽慰她说:“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吉人天相,没事的。”
丁香问:“俺不懂,什么意思?”
时孝解释说:“就是说,福和祸是相互依存的,也相互转化;祸也能转成福,福也能转成祸。只要是好人,老天就会保佑的。”
可话音刚落,祝尚新三口便闯进来。两人见状,一人抓起铁锨、一人抓起扁担,对着他们三个。宋天纬听见动静不对,也从屋里持着擀面杖出来。
祝尚新三个回头寻找着棍子、扫帚、耙子……
“小跋扈羔子你想干啥!”祝二兄弟两个赶来,站在院门口喝道。
祝尚新轻蔑地说:“原来有后台啊?”
这时,子规、小年、清明几个也赶到了,彩凤、丰源媳妇、李笑英、魏淑娟几个也随后赶到。
祝尚新见状,把棍子一扔,狡猾地说:“干啥?我们来道个歉也不行么?”
“不许动手!”宋春雨和老五赶来了。
刚要用武力匡扶正义的人们都愣住了。
祝尚新狡辩说:“你们仗着人多啊?”
宋春雨厉声喝道:“祝尚新,你还不改悔啊?还敢一家人来打老娘?你们屡教不改,这条死路要走到底啊?你们一家人是不是都想去劳教啊?”
清明说:“他敢打咱姑,咱教训他,这是天经地义的,不能放他。”他说着就又要上前,被宋春雨拉住。
宋天成赶来了,双手拄着棍子说:“放他吧,会有人收拾他的。”
祝尚新不服的眼神,瘸着腿,三个人溜着。
老五说:“我告诉你祝尚新,你再来挑衅一次,我们绝对不再客气。一定送你去劳教几年!”
三个人灰溜溜地滚远了。阿宝又躲藏着喊:“该该该……”
清明问天成:“天成叔,俺姑父死的时候,你就说会有人收拾他?我不明白,咱不收拾他,那还会有谁收拾他?”
“哼哼,”天成自信地笑笑,“能让人服,不让人惧。能制人一服,不治人一死。不服咱啊,倒也无妨。放心吧,还是那句话——恶人自有恶人磨。会有人收拾的他服服帖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