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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谷雨正在车间里和工人一起调试机器,忽然接到了赵锦城的电话。赵锦城告诉谷雨,他已经约好了沈市长,晚上,他要陪着沈市长到揽翠湖酒店拜会杨教授,让他转告杨教授一声。下午6点,他陪同沈市长过去,大家一块吃个饭。

谷雨知道,赵锦城说的沈市长,是油城市分管工业企业的副市长沈秋亮。他听说过赵锦城与市里领导都很熟,但是,他更知道像沈秋亮这样的人,事情繁杂,不要说约他吃饭,就是想要见他一面都不容易。没想到赵锦城这么有魄力,今天中午刚刚说起来,仅仅过去了两个多小时,他就约好了沈秋亮副市长晚上一起吃饭。难道是沈副市长今天晚上恰好没有安排?还是把其他安排推掉了来参加赵锦城的饭局?细想一想,恐怕后一种可能性更大。如此一想,赵锦城的能量也太大了。可是,不管怎么说,这对自己是有利的。他立刻亲自到揽翠湖酒店去见杨教授。

谷雨来到揽翠湖酒店的时候,杨伟明早已经结束了午休,正在那儿一边喝茶一边看书。听到敲门声,他放下手中书,随口说:“请进!”

谷雨推门进来,杨伟明说:“怎么?忙完了?”

谷雨压抑住心头的兴奋,一边落座一边说:“老师,刚才赵总打给我电话,说他已经约好了沈副市长,今天晚上过来与您一起共进晚餐。”

杨伟明愣了一下,然后淡淡地说:“没想到啊,赵锦城竟然能有这么大的能量。”

谷雨说:“赵总现在是油城的首富。他不仅有一个全市最大的民营化工公司,去年开始还做起了房地产。他开发的房地产项目锦城庄园目前正在施工,听说很快就要开盘了。”

在谷雨说话的时候,杨伟明一直静静地看着他,他发现谷雨在说到赵锦城的时候,脸上不仅露出佩服的神色,而且还满脸的羡慕。

杨伟明等他说完,并没有接话,而是指着茶几上的茶壶说:“你自己倒杯茶,先喝口水。”

谷雨听老师这么说,好像那一壶茶水浇在了他的心头。他疑惑地看着杨伟明,想说什么,却没有说。他拿起茶壶,先往杨伟明的茶杯里续了水,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然后又拿过水壶往茶壶里填了水。做完这一些,他坐下来,等着老师说话。

杨伟明看着一脸焦急的谷雨,说:“谷雨,今后你一定要记住,与赵锦城这个人保持一定的距离。”

谷雨听了老师的这一番话,完全摸不着头绪。他没有回答,只是一脸茫然地看着老师。杨伟明又说:“你可能觉得老师是不是有些不近人情了?”

谷雨虽然不明白,但是他还是赶紧摇了摇头说:“不是,老师,我只是不明白……”

杨伟明没让谷雨继续说下去,他接过谷雨的话茬,说:“我知道你心里不明白的是什么,你不明白的是老师为什么要让你与赵锦城保持距离。其实,我说与他保持一定距离,这是一种比较客气的说法,如果说的不客气的话,我希望你今后对这个人要多加提防。与他交往,一定要多留一个心眼,要多加小心。”

谷雨更蒙了,他没有问老师为什么,但是这些问号却都写在了他的脸上。

杨伟明却不说下去了,他指了一指谷雨面前的茶杯,说:“先喝口水,别急,慢慢听我说。”

谷雨心里纳闷,端起茶杯猛地喝了一口,烫得他差点把口中的茶水吐出来。

杨伟明笑了,慢悠悠地说:“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啊!喝水是这样,做事更是这样。谷雨,我这么多年跟各地的政府官员和企业家打过不少交道。很多人都说商场如战场,其实,官场的复杂一点也不必商场差。当然,在我国的现有体制下,不论是做任何事业,都离不开政府的支持,说得更具体点说,那就是必须有官员的支持。”

谷雨点了点头,深以为然。杨伟明说:“但是,很多做企业的都知道与官员结交有好处,他们却忘了潜在的危险。你想一想,这些年国家大力反腐败,从公布的那些倒台的官员的新闻中,哪一个官员的贪腐行为与企业家无关啊?很多企业家在与官员打交道的时候,只知道能够从官员那儿得到照顾,没想到纠缠过深会被连累。所以,我们常常见到一些企业家与掌握实权的官员过从甚密,还到处炫耀。当然也有的企业家能够认识到要与官员保持距离。如何既要与官员交往又要保持适当的距离,这里边有一个‘度’的问题,但是这个‘度’却很难把握。因为,一旦让官员发觉你在与他保持距离,他就不会再给你照顾了。所以,很多事,并不是看不透,而是很难把握好做事的‘度’,如何把握好这个‘度’,也就是最大的智慧,最大的艺术。当然,对于政府官员来说也是如此,有一些贪官的确是本质很差,他们在与企业家交往的时候,想的就是从企业家手里捞取好处。但是,也有很多被抓的贪官,当初并不是想做一个贪官的,他们在与企业家交往中,有的是经不住各种**,有的是不小心中了圈套。所以,对于一个官员来说,如何保持与企业家和商人的正常距离,这也是一门学问。”

谷雨有一些明白了,但是他想,老师说的是很对,但是这个“度”怎么把握?

杨伟明看着谷雨,说:“这些话,你一时可能不太明白,即使你明白了,也很难做到。你要在今后的日子里慢慢地体悟。”

谷雨很认真地点了点头,说:“老师,我记住了。”

杨伟明好像意犹未尽,他想了想,又说:“谷雨,你要记住,与人打交道虽然要真诚,但是你一定要多观察,多思考,少表态。”

谷雨答应着。杨伟明笑了笑,像在课堂上一样,说:“一下子给你说太多了,你消化不了。今天就先说这些吧,喝会儿茶,然后陪我到揽翠湖去走一走吧。”

谷雨陪着杨伟明走出酒店,往揽翠湖走去。走不远,就是高尔夫球场,谷雨说:“老师,我陪您打一会儿高尔夫吧。”

杨伟明轻轻地摇了摇头,淡淡地说:“我不会打。”说着,头也不回,继续往前走。谷雨赶紧跟上去。两个人走上木质栈桥。放眼望去,栈桥上有人散步,湖边有人垂钓,夕阳西下,蓝色的湖水中竟然一片变成了火红。微风吹过,那一片火红**漾开来。在这儿,的确能让人心境平和,忘却世间的一切烦恼。行走在栈桥上,谷雨忽然叹道:“难怪古代的隐士要隐居深山啊!”

杨伟明说:“在油城这个平原城市,虽然没有深山可以隐居,但是,这个揽翠湖却可以让人烦躁的心安静下来。谷雨,你的公司离这儿不远,你有空的时候要多来这儿走走。”

谷雨说:“老师,我会经常来这儿走走的。一到这儿,我的心竟然异常的平静了。这儿的确是一个让人能够静下心来的好地方。”

两个人一边说着话,一边慢慢地走着。杨伟明对谷雨开办公司,其实是很不放心的。在他看来,谷雨最适合搞学问,做研究。今天,黄河口机电制造公司虽然开业了。但是,后边的路还很难走。他必须要多提醒谷雨注意。于是,他说:“谷雨,我想起了一件事,当年关于马云创办的湖畔大学到底上什么课,他本人提了一个建议,大家都很赞成,就是研究民营企业的死亡。把死亡研究清楚了,剩下的都是光辉的前程。而其中被研究最多的就是政商关系。做企业的首先把政商关系这种死亡陷阱避开了,就至少能多活五年。政商关系导致的死亡率为什么这么高呢?因为我们现在正处于社会转型的时代,市场经济正在由一个野蛮生长的状态进入到一个法制秩序的状态。在这个过程中,磕磕碰碰在所难免,能够做到善终的、毫发无损的人太少了。说到政商关系,刚才我已经粗浅的给你说了一点。现在我再给你稍微详细地说一说。”

谷雨赶紧说:“多谢老师!我现在正需要老师的教导。”

杨伟明说:“说到政商关系,必须先说一说民营资本与国有资本的关系。这个关系比较不乐观,因为国有资本有几个属性,一个是超经济特权,不能流失,在国有资本上,有意识形态的神圣性和政权的强制性保护,所以它有不同于普通资本的特殊属性,在财务审计上、人事管理上、利益分配上,统统都有一套和民营资本完全不同的游戏规则。另外,国有资本没有人格化。我们常说苦大没有仇,就是因为常常不知道该找谁。如果资本的地位不平等,那么混合经济对民营企业来说就是一个特别大的挑战。如果这种混合经济想成功,那么国有资本的属性就应该和民营资本一致,应该淡化它的意识形态特征,淡化它的超经济特权,使它回归于普通资本,这样才有可能把它混合好。另一个要处理的关系是企业家和政治家的关系。大大小小的官员都可以叫政治家,大大小小的老板也都被叫作企业家,政商关系就演化成领导和老板的关系。那么这种关系应该怎么处呢?《论语》里面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其实就是在说,关系太近或太远都不行。此外,在创业的路上,你还要注意资金的筹集,这可不是一件小事啊。只要开始运转,每天都要往里面砸钱。我之所以要把你的公司弄成研究所的实验基地,就是为了能够给你一定的资金扶持。但是,研究所的资金有限,你还要多想办法。不过我要提醒你,如果能够争取到银行贷款是最好的,民间的高利贷最好不要碰。”

谷雨一边听一边频频点头。杨伟明又叮嘱说:“你一定要处理好与黄河机械等大公司的关系,他们帮你一把,你就能够获得较快发展,他们这些大公司一旦暗中挤兑你,你这个小公司根本就不堪一击……”

正在此时,谷雨的手机响了。谷雨一看是赵锦城打来的,他急忙接起来,赵锦城在电话里告诉他,他和吴总陪着沈市长过来了。问他和杨教授是不是在房间里。谷雨说:“赵总,我和杨老师在揽翠湖上呢,我们这就赶过去。”

挂了电话,他对杨伟明说:“老师,赵总和吴总陪着沈市长过来了。”

其实,谷雨在接电话的时候,杨伟明就在他身边,已经听见了赵锦城的话。杨伟明说:“那咱们就往回走吧。”

谷雨心里有点着急,对他来说,能够见到分管工业企业的副市长毕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至少在自己才开始创业的这个时候是很不容易的。堂堂的副市长是不会轻易见一个刚刚创业且毫无建树的小老板的,更不用说能和你在一起吃饭了。这都是因为有老师在的缘故。他急匆匆地走了几步,又觉得不妥,急忙停住步子,回过头来,却发现杨教授依然是不紧不慢地走着,看那样子不像是要去见一个副市长,而是依然像刚才一样在散步,在欣赏湖景。谷雨心里很着急,他怕让沈副市长等的时间长了,人家会不高兴,但是又不好意思催促老师。正在他左右为难的时候,手机又响了,他一看,还是赵锦城打过来的。赵锦城说,让他们不要着急,沈市长亲自过来迎接杨教授。沈市长要在湖边与杨教授聊聊。

两个人刚刚走下栈桥,就看见赵锦城、吴安然陪着沈秋亮副市长走过来了。后边跟着马波涛,另外还有好几个谷雨不认识的人。今天这个场合,马波涛是没有资格参加的,他之所以能来,是因为他也是杨教授的学生。

沈秋亮等人加快了脚步,杨伟明和谷雨也加快了脚步。在湖边,赵锦城为他们做了介绍。在沈秋亮和杨伟明握手寒暄的时候,一个扛着摄像机的人赶紧过来拍摄着。谷雨一看就是一个摄影记者。谷雨想不明白,沈副市长来吃饭怎么还带着记者呢?

这时,沈秋亮和杨伟明一边说着话,一边又重新往栈桥走去。赵锦城走过来,把一个长得白白净净,看上去很像文弱书生的人介绍给谷雨。他说:“谷总,这位是卢秘书。”

谷雨立刻明白了,这位肯定是沈秋亮副市长的秘书,他立刻伸出双手,热情地握住对方伸过来的一支右手,说:“卢秘书好!”对方淡淡地说:“谷总好。我是卢海清。咱们边走边聊吧。”

他们也走上了栈桥,只是他们这些人与沈副市长和杨教授保持一定的距离。摄影记者跑前跑后地忙着,还有一个拿着笔记本的记者跟在沈副市长和杨教授身边,一边听一边飞速地记录着。谷雨明白了,沈副市长这一招果然高明,在揽翠湖栈桥上与杨教授洽谈项目合作,比在酒店里好得多了。明天肯定要上电视和报纸了。转而一想,这也不错,至少可以为自己的公司做一次免费广告。

过了一会儿,沈秋亮和杨伟明往回走了,沈副市长冲身边的记者摆了一下手,记者们立刻收拾起来,离开了。这说明简短的交谈很快结束了。赵锦城、吴安然等人等着两个人走过来,立刻靠近过去,一起说着话,往酒店走。

走到高尔夫球场的时候,沈秋亮说:“杨教授,天色还不晚,要不要我陪您打一场?”

没等杨伟明说话,赵锦城和吴安然赶紧说:“好啊!沈市长的球打得很好,我们没见过杨教授的球技呢,今天我们开开眼界。”

杨伟明淡淡一笑,说:“沈市长,很抱歉!我不会打高尔夫。”

沈秋亮愣了一下,赵锦城赶紧笑着说:“杨教授太谦虚了。您怎么能不会打球呢?”

杨伟明依然笑着说:“我是真的不会打球。”然后又对沈秋亮说,“沈市长,您和赵总他们打吧,我看你们打球也是享受啊。”

沈秋亮说:“既然杨教授今天不愿意打球,我们也不打了,好,咱们就回酒店去,以后有机会再和杨教授切磋球艺。”

杨伟明说:“沈市长,我这个人在生活中是一个很无趣的人。比如人们喜欢的高尔夫、赛马、游泳、围棋等等我都不会。我的业余时间就两件事,一是读书,二是散步,再无其他爱好了。”

沈秋亮心里想,唉,一个人要想在专业上取得成就,必然会牺牲很多。这样一想,当一个像杨伟明这样的专家,也是很不好玩的事情。虽然不缺钱,走到哪儿也会受到尊重,但是,生活未免太单调乏味了。心里是这么想,但是他嘴里却不这么说。他在官场混迹多年,早就练出了两张皮,心里想的和嘴里说的可以完全不同。并且,他在说话的时候,好像是未加思考,脱口而出。实际上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在脑子里转了三圈才放出来的。其实,这也是官场中人的最起码的基本功。沈秋亮其实是一个敬业的人,也是一个很真诚的人。但是,在那个圈子里混久了,他也难免说一些言不由衷的话,尤其是说一些不伤人自尊的话。他说:“杨教授真是让我们敬佩啊!您已经有了这么大的成就,还每天刻苦读书学习。”

赵锦城、吴安然等人都跟着附和:“是啊!我们都应该学习杨教授的这种刻苦读书的精神!”

杨伟明微微一笑,说:“我哪里是刻苦读书啊?一个人喜欢读书和喜欢打球、打牌、下棋是一样的,只不过是一种爱好罢了。只要真心喜欢,就说不上刻苦了。奇怪的是,人们见到别人打球、打牌、下棋,就不说是刻苦。看到一个人在读书,就说是刻苦。其实,根本就不是这么回事啊。读书也是一种生活方式。”说到这儿,他发现沈秋亮、吴安然等人的脸色有些尴尬,于是就又说,“沈市长,我读书可不是读专业书籍,我读的是金庸的小说。”

沈秋亮笑了:“怎么?杨教授也读武侠小说么?我以为教授们即便是读小说也是读经典名著呢。”

杨伟明说:“其实呢,文学作品并不因为写的什么题材来决定高低,《水浒传》其实就算是武侠小说啊。我读书,第一个原则就是要好看,尤其是小说,必须要有一个好看的故事,很多人标榜的纯文学,读了半天,绕来绕去,让你读的头疼,我是不屑去读的。”说到这儿,杨伟明忽然打住了话头,抱歉地笑了笑,说,“不好意思,沈市长,我这好为人师的毛病又犯了,在您面前怎么说这些呢?”

沈秋亮赶紧说:“杨教授,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

对于这种应酬话,杨伟明早就听得耳朵起了老茧,他本不想搭腔,但是,他现在不是只在大学教书了,还兼任着机电研究所所长,他还要与沈秋亮合作。所以,他也就打了个哈哈,说:“沈市长过奖了。”说完这句话后,他不再多说了。沈秋亮当然更是明白人,也就转变了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