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故乡何谓2

我可以不回故乡,我还不能随人回我的非故乡吗?我回非故乡,就是不回故乡。过去的故乡对我毫无吸引力,我见了它就没得恶心;但现在故乡日新月异地发生了变化呀;故乡可以不去,世界的陌生之地也不让我去吗?当时你们的条件,不就是让我去陌生的地方吗?我没有违反协议,违反协议的是你们。我的娘和哥,我的外甥和重外甥及你们的子子孙孙们,你们也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你们把我和历史玩儿到了一块。你们可以玩儿得过我,但你们玩儿得过历史吗?我是谁?我是历史的代言人和历史发展方向的代表者。我就是历史。当然,在我为自己和为你们充当历史的时候,我所吃的苦和受的罪,一肚子苦水,竟也是三天三夜也说不完哪。这些暂时不说也罢,等我将来写回忆录的时候,我再尽情地叙发吧。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我比起历史上的许多伟人,我所受的这点苦,又算得了什么呢?但从这一点出发,在历史发生了变化也就是我发生了变化的时候,我敬请你们也不要把我当成过去的白云苍狗、过去的炊烟和老三了。你们也不要拿我的谦虚不当回事。

说到底,我还是一个不太注重历史的人,只是被你们逼得没有办法,才这样不得已而为之。我日常重视的,还是潜存在生活中的、不被常人重视或容易忽略的富于诗意的东西,这才是支撑我活下来和继续活下去的最根本之所在。理论是灰色的,生活之树常青。日常是枯燥的,诗意是支撑我们的酒精。我是一本打开的大书,这话多么富于性感和有令人想操刀一快的感觉啊。仨月不闻肉味,仨月不知酒醉,卧薪尝胆的我,就该掩面啼哭了。没有喝醉酒的人,不知灌了黄汤挺尸去的必要;不喝得打了开,不知喝滑了口哪里收得住的感觉。告别和返回故乡都没有意义,它的意义仅仅在于这些告别和返回——你告的和返的有没有诗意。我知道你姥爷最后成了一个欧洲学者,欧洲学者在研究东西的时候不都是死心眼和爱钻牛角尖吗?我现在也学你姥爷一次:我在历史的长河里重视的是诗意而不是意义。

理解了它们之间的区别,也就理解和把握了世界上的一切。它也许是没有意义的,但它是富于诗意的,我觉得这本身就是最大的意义了。人生自古伤离别,我要在我百年之前离开和告别故乡的时候,借这个机会,搞得它既有意义,又有诗意。我要一箭双雕,一石双鸟,以给我以后的卧薪尝胆的漫漫长夜增加点干粮和水。有了干粮和水,也就儿行千里不担忧了。故乡,在我离别你的时候,你可以拒绝我的一切,但不要拒绝赋予我诗意吧。果然,故乡没有拒绝和辜负我。或者说,是我把这个离别搞得有声有色,千古绝唱,和故乡没有什么关系;故乡在这里只是一个载体。在这个故乡我是这样,其实换个地方我也一样,客体在我面前已经没有意义。在田野上和大漠上唱歌的,只有我一个人了。

或者干脆连人也没有了,只有声音、云板、二胡或者琵琶。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这时哪里有人呢?人在这样的情景面前,已经不算什么了。人对于艺术,已经越来越不重要了。什么性格、人物、典型和经典,在我浩瀚的心海面前,显得多么肤浅和不重要。重要的是情绪,是心绪,是离别和伤怀,是永远得不到的团圆和永远打不开的身体和书。小刘儿的书为什么还有一点点可取之处呢——当然从整体上来说那也是些肤浅和照猫画虎之作,要说还有什么可取之处,也就是在他的书里面,所谓的人,竟都全部变成了符号。历史发展到这一步,在讲天赋人权的时代,是不容易的。是花了许多鲜血和代价的。在这一点上,我们爷俩的心思倒有些相通。世界上相通的人,已经越来越少了。当然,我们俩的相通,也是表面上的相通:只是意义上的相通,而不是在诗意上的相通。但能达到这点共识,在世界上已经很不容易了。为了这个,小刘儿,我亲爱的重外甥,我们拉拉手吧。他拉了拉我的手。他的手还真是湿漉漉的。

知道我离开故乡的那天早晨吗?问问你姥娘去,当时她作为一个小姑娘也在场嘛。让她谈一谈当时的感受和体会嘛。小姑娘的心绪,往往更加敏感和多愁善感。就好像离别时那敏感的春天一样。敏感的春天,又好像小姑娘敏感的身体一样。你让她说有没有诗意。那才叫生死离别和感人泪下的电影镜头呢。说起电影,我不是看不起我们的影帝瞎鹿,一到离别的时候,他表演的那个做作和重复。当然这也不能怪他,不是每一个人,都会有这样的早晨和这样的离别体验的。房檐上挂满了白霜。割慈忍爱,离邦去里,沥泣共诀,?血相视。他也没有遇到过好的导演。而在生活中,我本人就是导演。没有这样的离别经历,没有这样的导演,别说是搞电影,就是搞世界上的任何一件事情,他还能搞到哪里去呢?他不来请教我,我也不会主动去告诉他,就让他这样错误下去吧。

能奈我何?你是我重外甥,我才这么告诉你:我看过你的行文,你的离别写的,也并不是多么出色和不可挑剔呢。你能写好对人的不重视,但不一定能写得好对人的重视和写得出这么好的离别。离别对于你们的文学难道是不重要的吗?离别对于人的忽视也就是更大的重视难道是可有可无的吗?为什么我说你只写刘老孬等人是没有出息的呢?刘老孬这样猪狗一样的人,除了给别人带来离别,他自己能会有什么深刻的离别?有体验和没有体验,在作品中达到的深度能是一样的吗?我替你检查过,你为什么写来写去,总是让人觉得在作品中缺点什么呢?原因不在别的地方,原因就在这里。你过去写他们给你带来了什么好处?除了给他们带来好处,除了你自己误入歧途,其他竟成了空白。

我希望你的写作从这篇《故乡面和花朵》开始,能上一个新的台阶,将过去的毛病给改过来。我再声明一遍,让你改过来并不是为了让你写我,而是为了你自己。为了你的今后和将来,赶紧问一问你姥爷去吧。他在欧洲常讲的一堂课,就是《最后的离别》。虽然他在那里讲来讲去并不是为了事实和讲课本身,而是为了炫耀他的苦出身,为了炫耀他的个人奋斗而博得欧洲人的一声喝彩,为了迎合和媚俗,为了在那里生根开花而故意说些过去的东方往事和个人家族史,一句话,是为了他自己而不是为了我们大家,不是为了我而在课堂上讲到了我,虽然他也不是只讲到我,我在他所叙述的个人家族史中也只占很少一部分,当然你们占的也不多,他长篇大论主要还是讲他自己,但我们还得承认,他别的地方也许讲得跑了题,加了许多水,下笔千言,离题万里,但在最后的离别或东方的离别这一段上,讲得还很有艺术感染力:如丝如缕,如泣如诉,如怨如慕。每讲这一段,就会轰动整个欧洲的学术界。

本来他的课没有多少学生要选,但一到这一课,教室的门窗玻璃都被挤碎了。别的教授在这一天就别想上课,谁撞上这天谁倒霉。这成了你姥爷刘全玉的一个保留节目。为什么他在欧洲还能混下去,没有别的,靠的就是这一课。一招鲜,吃遍天,就是这个道理。为什么他这一堂课讲得这么精彩呢?为什么到了别的课上就黔驴技穷呢?不是老刘在别的课上水平低,叙述起别的往事发生了叙述上的问题,而是他的和你们的,我们家族和别的家族的那些往事的本身,就没有什么精彩和可炫耀于人的地方。这不是你姥爷的水平问题,他的水平固然不高,但这里产生问题的关键还是事实本身没有太多供我们感情过滤和留下情感积淀的酵母。就好像是一团豆腐渣,你再在那里过滤,也过滤不出豆汁来了。而我的这段往事的本身,就是豆汁,就是鲜奶,就是一碗温甜可口的玫瑰露和莲子羹,你端起喝就是了,你端起喝就是世界上最解渴最使人清醒的醍醐;你在课堂上原封不动地照搬照讲,不需要进行任何艺术加工和艺术创造,就是一堂生动感人的令人唏嘘的情感教育课和忆苦思甜歌。

它是一首诗,它是一碗酒,它是清纯的一汪湖水,它是还没受人玷污的一个少女,怎么能不感人呢?怎么能会不引起轰动呢?说起来你姥爷应该感谢我,他在欧洲的饭碗这么牢固,混了这么多年还没有被炒鱿鱼,倒是在学术界还混出些个名堂,有了一席之地,成了往事叙述方面的专家,如果没有我的这段往事给他支撑着,他今天最好的结局,也就是在哪个意大利人的比萨饼店或日本人开的汤面馆里刷盘子或喃喃自语呢。当然,由于一个人的存在,给这个社会的人,他的亲人和身边的人带来了些好处和利益,这些利益有些是有形的,有些是无形的,这也很正常;看到你们一个个都因为我混好了,有了房子有了地,有了牲口和小老婆,我就是在地狱里也高兴,也可以含笑九泉了。刘全玉,当你的教授去吧。不要问它是怎么来的和怎么稳固下去的。这是我的态度和大家风度。

但我万万没有想到,我的这种态度和风度,却反过来被人利用了,被人倒打一耙,一切地盘全被人占去了,到头来倒是给我弄得没有立脚之地。他们把我的态度和风度,当成了软弱可欺。刘全玉说,这段离别的经历,不是我郭老三的,也不是我们家族中其他人的,竟是他刘全玉自己的。当然一开始他还说得含糊一些,说得没有底气一些,说是家族中某一个人的,后来说着说着说滑了嘴,几年之后,就变成他自己的了。他把历史的往事和今天的轰动,渐渐都集于一身。你说他没有手段,是个傻子,这时还真露出些才能和灵机一动呢。过去他拿我精心策划的离别去欺世盗名我没有什么,后来一听到他这样恬不知耻地把贪天之功都归为己有,我就真有些生气了。我是要上诉的。

我是要打官司的。我是要追究我的名誉权、著作权和肖像权的。当然,这些事情我过去都没有做——我在过去的暗无天日的岁月里,也没有条件做;但现在有条件了,同性关系者要回故乡了,我有说话和翻案的机会了——这也是我诸多要翻的案、诸多要算的账中的一款。至于将来怎么翻和怎么算,我现在先不说,说也没有用,一切留待将来去做——我已经胸有成竹,我酝酿了对他的致命一击,到时候看我一刀剥了他的画皮和驴皮,让他原形毕露,把颠倒的历史再颠倒过来——我现在只给你说那段离别是如何感人。我们把刘全玉这个人和这个人所包藏的野心和祸心给剔除掉,单看他是如何叙述这段离别经历的——我们原封不动地搬过来,不再加任何感情和作料,你们就可以看到我当时策划和导演的水平了。当然,就像刘全玉在课堂上把我当成他一样,你在读这段文字的时候,就把他当成我吧。因为他在叙述当中,用的是第一人称。我赶紧唯唯,说这个我理解,他就是我,我就是他,世界本来就是这个样子,无非我们自己糊涂,不明就里,才在那里相互区分,岂不知这种区分有多大的意义呢?回首历史,我们能区分出千千万万死鬼们魂灵的不同吗?我们只是知道在我们前边,还有数不清的前辈和人罢了。他们整齐或混乱地排着队伍,漫山遍野地向前走着,一个个耷拉着脑袋,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阎王爷路上没老少,提着包袱,挎着儿女,推着独轮车,像一九四二年咱故乡的逃难队伍。看看《温故一九四二》中是怎么写的?

——当然,《温故一九四二》也是在三舅爷的启发下写的——您当时说的是只言片语,但对作者就有启发;启发是博大而精深的,写出来的,也只是您启发的一鳞半爪罢了,和您的本意相比,还是显得肤浅得多呀——您说呢三舅爷?三舅爷见我说的还有些道理,满意和欣慰地笑了。这时谦虚地说:也不能为了抬高我自己,就对作者全盘否定,基本和大概的意思,还是写出来了嘛。接着又严肃地提醒我,说你在看下边这段文字的时候,还得注意刘全玉说话的表情。他坐在哈佛、伦敦、柏林自由和不自由的大学的讲台上时,穿着传统的中国对襟月蓝褂子,掩腰的黑棉裤,下边扎着裤脚,脚下蹬着一双圆口布鞋;脸上是回首往事的严肃表情,一手夹着马包肉,一手捻着他的那一撮山羊胡子;这时的刘全玉,吃了几天洋饭,竟也变得碧眼紫髯,鹤发童颜了——他的表情就是我的表情。我点点头。

这时刘全玉就威风八面地站在了我们的面前,站在了我们面前的讲台上。讲台下的掌声,雷鸣般地响了起来。俺姥爷刘全玉还真是给锻炼出来了,对这掌声置若罔闻,显得不骄不躁,不卑不亢,不温不火,只是微笑着扬起一只小手,往下压了压我们的掌声。接着也显得颇有大家风度,讲课之前不先讲课,而是从左到右、从前到后地打量我们;打量得我们低下了眼睛,还不讲,先喝一口他自带水杯中的茶(喝茶的习惯,俺姥爷倒一直还保持着),又悠悠然地点上了他的一支马包肉(吸烟的习惯已经有所改变,由旱烟袋改成了马包肉),吸一口,吐出来,然后又捻上了他的紫髯,这时才打开课本,不紧不慢、不慌不忙地带着我们一块回到了他的往事之中。

这一课的题目叫《最后的离别》

它是欧洲讲坛上的最后保留节目

我一般是不大讲起它的

男儿有泪不轻弹

只因未到伤心处

最后的情感就是最后的停留

最后的停留就要放到最后

呜呼

人非草木

孰能无情

理论是灰色的

生活往事常青

这一切都是真实的

一切都发生在我和我的亲人们身上

虚构早已经过时

你们跟着我

才活到了实实在在的过去

我们的心灵早已虚空和中空

惟有刘全玉的往事

是我们最后的实在和依托

我们上了诺亚方舟

我们开始了一个新的航程

但这还不是我们课目的全部

单是这样还不完美

我们不能只有好的内容

而不讲究形式

我们不能只有好的货色

而不讲究包装

如果是这样

我仍是个一般的教授

我与他们的最大区别

就是在找到悲伤内容的同时

还找到了一个叙述悲伤往事的完美形式

这就使内容和形式达到了统一

这就使往事出现了一种和谐的美

当然我也不是唯美主义

我是为了脸上闪亮的泪珠更加晶莹

是为了使严肃的表情更加深沉

这个形式是什么呢

它不是散文

也不是小说

它不是哲学

也不是诗

当然它更不是教授在课堂上一般的里唆和扯闲篇

我叙述的是东方的往事

我用的是东方的民歌

它是信天游

它是青海花儿

它是西北梆子

它是东南沪剧

它是戛然间刺破天空的一只鸟

它是瞎鹿走街串巷卖艺脚腿上绑的一只木鱼

它是老太太的裹脚又臭又长

它是鸡在粪堆里的闲言碎语

它是延津的一支歌

它是刘全玉心中一段伤心的往事

(刘全玉的这段开场白,已经使我们这些听课的人耳目一新。接着当然又是掌声如雷。我们都想,如果世界上所有的教授讲课,都这么给我们唱民歌多好。)

说起那一年

不由人不辛酸

农民刘全玉

(这时三舅爷又在下边捣我的胳膊,已经使我有点厌烦了。他说:

“其实是郭老三。”

俺姥爷这时已经发现学生们中间有人在交头接耳,“啪”“啪”两个粉笔头扔下来,准确无误和经验有素地砸在了我和三舅爷的头上,吓得我们赶紧把头缩回来。我责备三舅爷:

“都是你闹的。”

三舅爷说:

“他这是心虚,他这是镇压!否则怎么不敢让人说话?”

这时学生开始向我们发出嘘声。我脸上一赤一白的,羞于与郭老三呆在一起,让人看着我似乎是他的同谋。但我又不能去向人解释,因为事情的前前后后,枝枝叶叶,解释起来只好我自己又开一堂课。我说不得众人,只好恼怒地向郭老三喊——就像姊妹两个到舞场跳舞,都没人邀请她们,她们在那里相互恼怒一样,我喊:

“郭老三,你就不能让人安静地听下去吗?”

郭老三仍在那里不知羞耻地说:

“那得有一个条件。”

我问:

“什么条件?”

他说:

“你得把刘全玉听成郭老三!”

我苦笑着点点头。郭老三才安静下来。这时他脸上似乎还有些得意,还左顾右盼了一下。我摇了摇头,知道了郭老三为什么会被亲人和人类抛弃。既然是这样一个人,我也顾不得理他了,集中精力听刘全玉接下去唱。)

农民刘全玉

有了大困难

全玉就全玉

决不是郭老三

(郭老三又要说话,被我捂住了他的嘴。)

全玉走背字

不该去赌钱

赌钱欠人账

欠了一百万

不是人民币

而且是美元

老三要认账

才是郭老三

(这时郭老三在那里目瞪口呆。我问:

“你还说是你吗?”

郭老三傻了一样,在那里摇头:

“记得我当时没赌钱呀。”

我不禁“扑哧”笑了:

“这下露出本来面目了吧?”

郭老三还在那里愤怒:

“操他大爷,这肯定是嫁祸于人!一下还是一百万!”

从此不敢再认领,不敢再说话。刘全玉见自己的阴谋得逞,在讲台上不露声色地笑了。这样下来,我们才听了一个安静课。由此我也更加佩服俺姥爷。他在大事面前随机应变的能力,确实不愧为一个欧洲教授。我是欧洲教授的后代。我对周围的学生,也左顾右盼了一下。咱们就安静地听俺姥爷唱歌吧。)

欠债就还债

父死子也还

拉斯维加斯

台湾南朝鲜

大年三十夜

全玉泪涟涟

妻离又子散

爹娘又翻脸

青灯古佛旁

剩一个郭老三

(郭老三这时在台下不顾一切地大声喊:

“别提我的名字,那决不是我!”

众人大笑。)

全玉无计施

出门往外看

一天大风雪

呼啸压人脸

背起酒葫芦

要去小酒店

酒店不开张

人家也过年

三十在路上

活像李爱莲

过年去拉煤

半路无法还

找人修好车

已经到年关

大年三十夜

和爹在外边

夜路蛇黑黑

前边不见天

远村起鞭炮

家中无油盐

往事不容易

我就是爱莲

一个姑娘家

怎好欠人钱

凄凄夜归庙

债主堵门前

无钱还爹账

只好当丫鬟

进了朱漆门

度日如一年

割草看孩子

洗衣又做饭

脸上是风霜

手上是皴癍

到处是血口口

无法动绸缎

物质身体苦

就这还不算完

东家起歹意

还要摧残俺

记得那一天

半夜猪喂完

摸黑回下屋

钻出个大汉奸

汉奸要奸人

俺却也不敢喊

挣扎就入港

这算不算强奸

一个处女身

爆炸顷刻间

我在那里哭

他在旁抽烟

寒月照泪光

黑暗星火闪

我变母老虎

他变傻大憨

从此通来往

强奸变通奸

春江花月夜

婆娑水影前

他家是我家

欠账是扯淡

就当养小蜜

傍着一大款

白天像鸟出笼

夜里像虎出山

两情相洽洽

跳舞嘭嚓嚓

骑驴去赶集

碰着俺二姨

二姨羡慕我

感叹红颜过

原来一脏妞

现在堪风流

早知是这样

我也去上当

上当还不算

出国到处转

转来又转去

放你娘的大狗屁

红男绿女闪

看花了你的眼

绿女还不算事

红男就得了趣

**闪了腰

地上找不着

赌徒不要命

得了艾滋病

接着一扩散

顷刻就完蛋

夫去妻归来

家里去打牌

人生须从头

我老汉去喂牛

上边奉老母

下边事嫂叔

光棍人一条

要求并不高

一天活干完

坐下吸袋烟

母牛在倒草

全玉在洗澡

洗完换睡衣

小牛情依依

人间苦难重

往事事重重

从今变单纯

就说喂牛偎牛这一门

不招灾不惹祸

草屋里边乐哈哈

外边的世界再精彩

全玉我也不出来

清早起来我敬个礼

世界世界我对不起

人说媒涉及性

装聋作哑我不应

女兔唇地包天

早看透你们的黑心肝

曾经沧海难为水

任凭媒人说破嘴

老娘哥嫂大哭闹

我脚踩门槛微微笑

人说我是后现代

其实我是心破碎

我与你们不相干

你们也别找麻烦

乱世红颜洋酒绿

再别想把我的帽子绿

梅毒霍乱艾滋病

一不小心就要了命

相比较人和畜

还数小牛最干净

上次上当太大意

这次我可得注意

前生前世难描画

至今想起我后怕

闭上门闭上口

说明心中多少愁

得注意不止性

日常生活也别乱动

点灯火我小心

水坑面前我留神

见到蚂蚁我绕着走

见了屎壳郎我握握手

闭上门我养牛

草气牛气到心头

心也静神也静

谁也不碍着谁的命

这世界歪着理

走来走去你不得底

你在家中小心坐

平地就会起风波

我与小牛夜里睡

碍着你们谁和谁

夜里睡五更起

照样给你们去犁地

看着小牛拉不动

我拉根绳子在旁边挣

活干完再回家

一马平川的大坷垃

夜里回来卸了套

我喝米汤她吃草

吃的草下的奶

鲁迅都知她不该

看着她倒草我不忍心

将我的米汤倒槽中

小牛的舌头不舔汤

倒去舔我的黑脸膛

舔着舔着就泪水下

抱着抱着就感情发

出了槽上了床

她的舌头绕音梁

从夜晚到五更

不知不觉天就明

天就明得下田

一夜不睡力气短

力气短活难完

主人脸色就难看

先是风言风语起

接着就是叫家里

声色俱厉给你谈

大珠小珠落玉盘

老娘哥嫂旁边站

架着膀子当笑谈

连羞带气来了病

小牛一病卧槽中

卧槽中好可怜

屎尿都在身下边

就这样还不算

不给抓药不给看

如此这般不人道

不由我这人不气恼

我这人面平和

真正生气了不得

三天我也不吃饭

绝食抗议在槽前

看我绝食牛辛酸

哭不出的眼泪又打衣衫

抱她头我也哭

为了爱情到髓骨

看着绝食很痛苦

其实我也很幸福

听我话她放悲声

感动天地和朝廷

朝廷下旨给地方官

要给看病和花钱

地方官责主人

老娘哥嫂才乱纷纷

到槽中抬病体

去到卫生院打点滴

斗争胜利我喜欢

旧梦重圆在眼前

没想到太天真

朝廷救不了这小民

他远隔十万八千里

偶尔听谈这话题

一激动动感情

下了旨意救人命

世上他臣民千千万

今天就不再说昨天

何况他自己还有事

公事私事**事

一天憔悴回宫去

哪里还顾刘全玉

刘全玉与小牛

卫生院里又犯了愁

打点滴没药费

我街上卖血给人类

小牛**好感动

病好我再给君效命

地里家里我忙活

你躺着享受就是了

互敬互爱如春风

玩笑之中就好了病

谁知平地起风波

最后一瓶点滴出了祸

主人老娘和哥嫂

看我们病好他气恼

黑暗之中鼠开会

黄鼠狼要定鸡的罪

嘁嘁喳喳定阴谋

还在比赛谁最毒

接着买通卫生员

点滴瓶里下毒丸

毒丸里边藏砒霜

砒霜之中又藏刀枪

小牛还在**笑

血管之中就起枪炮

这时也有点怪小牛

病好还在瞎娇柔

点滴打了好几天

一到扎针就舒坦

原来如同咖啡因

扎针扎得上了瘾

住院住得牛堕落

早点出院就没这祸

事情都得两面说

鸡和黄鼠狼都有责

我也没有及时劝

弄得小牛完了蛋

小牛盯着点滴瓶

说滴完我就换笑容

然后跟你回家去

草屋恩爱举案齐

一年跟你**闹

两年生个小宝宝

小宝宝是杂交

两人优势一身挑

智力像你力像我

看谁还敢闹鬼火

人牛之间一交流

还耳聪目明大背头

如今关系开先河

定比人间火上火

佛祖刘邦和阿斗

全是生灵岸上走

主人哥嫂谁敢动

要动儿子要他的命

这样小牛说着玩

说得我也换笑颜

扎针我也不再说

只要她从今能改过

人非圣贤犯错误

知错就改和好如初

说着说着说回来

好像当初谈恋爱

一来二去大松心

忘了瓶中有原因

小牛还在瞎喜欢

滴着滴着脸色变

由红到白到叫唤

由青到紫到瞪眼

口角流血七窍生烟

事情前后就眨个眼

弄得全玉大吃惊

张口结舌哭不出声

毒如蛇蝎狠如狼

你让全玉咋下场

杨枸枸开花三月天

哥哥我为你打白幡

原以为能和你走西口

谁知恩爱不到头

不知你魂魄到何方

知道我就跟你到边疆

山丹丹开花红艳艳

世界对我成了一片

告别了小牛我回草屋

物在人亡我受不住

草叉叉槽头草还温

从今后我半夜不再起身

青草米汤由热到凉

全玉我吃饭没心肠

月亮星星我重看见

被窝凉来屋外暖

月黑风高我绕村走

徘徊踯躅到天尽头

天尽头没有路

大哭而返心迷糊

心迷糊还不算

有人伤口之上还撒盐

小牛已亡身已死

哥嫂还吃肉要剥皮

心中胆怯到我面前

假惺惺要征求我意见

事到如今我无所谓

要剐要吃都很对

我说对他们慌

说我迷失要疯狂

我微微一笑对他们说

这是悲伤的境界过

有了这话他们放心

当天就点火煮牛筋

就在点火炊烟起

我牛屋睡得好踏实

远处飘来牛肉香

梦中氤氲到故乡

故乡开着异花草

那故乡不是这故乡

五更起来蒙蒙亮

我心平气和来化妆

化好妆卷铺盖

背在身上好松快

然后打扫这牛屋

一根草节也不留住

干干净净出了门

从此世界上没我这个人

说是平静又悲伤

一行清泪挂脸上

说是走人这就走

往事如烟烟如斗

这时想起哥嫂娘

他们恶毒又善良

恶毒我都全忘记

善良我又重记起

以德报怨人两面

要我负人我不干

吃亏是福挂胸前

这时我想起了那一年

那一年我发烧

哥嫂带我贴药膏

还有一次去滑冰

冰炸掉进大窟窿

眼看挣扎没了命

是谁救全玉出黑洞

是嫂娘解裤带

一条红绸飘过来

老嫂如母哥如爹

一日三餐锅饼贴

端起碗就吃饭

脱下衣服有人管

瓜果李桃树上跳

哥嫂带我去打枣

长大怪自己不争气

与小牛唱上了**戏

近小牛疏哥嫂

哥嫂气得发高烧

一意孤行不改变

最后下场是完蛋

哥嫂就是做手脚

非男非女也不糟糕

说到头怪自己

一切都怪刘全玉

有悲伤藏心里

不与哥嫂去争执

现在出走别故乡

临走不能不答腔

不辞而别这样走

哥嫂得知会犯愁

想到此到前院

哥嫂还在睡梦间

窗户纸一薄层

轻轻拍来叫姓名

俺的哥俺的嫂

全玉向您来报到

感谢以前的吃和穿

养育全玉五十年

襁褓一直到老汉

给哥嫂添了大麻烦

过去就是生嫌隙

一切也都怪全玉

现在五更我要走

特来向您揖个手

揖个手还不算

我跪下向您道个歉

碰着地我磕头

你们保重我就走

这时俺嫂的良心发

隔着窗户哭上了

他叔他叔你不要走

五更不明你到哪里头

就是牛死你伤心

再买一个给你伴黄昏

怪我以前做不到

妇道人家你别计较

你别走我就起

起来向你作个揖

等她起来往外看

空空一个大场院

接着追到村外边

一道道路儿通向天

白杨依旧雁依旧

不见了全玉我的亲口口

找遍了村子找遍了井

打捞了河儿不见你影

要说我心狠在过去

现在你心狠在别离

谁小时候不尿裤

小妹妹我家住三十里铺

哥哥走西口扔下了我

让我的心里话向谁说

走路你要走大路

你不要走小路

大路上牛粪多

你看着好暖和

坐船你坐船边

你不要坐中间

船边有水和山

说不定你又恋人间

最后你到欧洲

山水和故乡旧

告别了小母牛

当上了大教授

现在你在课堂

讲起了这一章

学生们在下边

听了也好悲伤

花花世界好

肤浅深刻少

听了这最后的告别

就是你最后的选择

鼓掌挂泪花

发个大倭瓜

如是真伤心

下学期发奖学金

听了无所谓

课堂打瞌睡

最后又不鼓掌

劈头一巴掌

……

可想而知,一群肤浅的学生,这时在课堂上掌声雷动。我旁边的郭老三这时又犯了嫉妒,说:

“看来他绕来绕去,我又被他绕了进去。其实这个事件中的主人公还是我。别的人素不相识,我也不管,我只盯着你。你说,你在听这个悲伤故事的时候,是不是把刘全玉当成了我?我知道刘全玉是你的姥爷,但我是你的三舅爷。真理面前无远近,你还要掌握原则哩。总不能看他现在是个欧洲教授,我是一个落魄者,你就犯势利眼吧?我希望你目光还是放长一些,我现在是个落魄者,焉知我几个月之后,借同性关系回故乡的风潮一闹,地位会不扶摇直上?刘全玉也就无法望我项背了哩。到底是谁在历史上跟小牛搞恋爱了,到医院病理科一检验,不就清楚了吗?历史会给我们提供说话的机会和讲台。

这个课堂上的讲台,在世界上不是惟一的。就是纠缠历史,我和刘全玉的动机也不同,也有高下之分,公私之分,鹰的胸怀和小鸡的肚肠之分。他只是借这个故事混碗饭吃,我却不同,我不但要借这个故事给我翻案,更重要的,是要借这个故事,敞开谈谈我对故乡的看法呢。这是同性关系和我事件交叉的根本意义。虽然我也承认,刘全玉还是有叙述才能的,在叙述我的故事的时候,动了真情,还不知不觉移了情,把别人的故事,真的当成了自己的历史;我听了也颇受感动,重温了一下当年我的历史;就好像伟大人物没死之前,看到了自己的传记影片一样。全玉,你还是有创造的嘛。

在首映式上,我还是应该跟你握握手嘛。但是,全玉同志,我劝你也要适可而止和悬崖勒马,明白自己的真正身份,在影片上和叙述中装装大人物也就算了,在日常生活中,在大街上行走的时候,就不要人戏不分了。在课堂上骗骗学生可以,将来到故乡,就不要跟我争这个名誉了。这里我已经让了你,将来你要让着我;总不能所有好事都让你占了,弄个甘蔗两头发甜,别人都喝苦莲莲。说过刘全玉,我也该说说小刘儿你们了。你们这些同性关系者要回故乡,弄清故乡是什么了吗?知道以前是什么人在那里评价故乡吗?白蚂蚁之流懂个什么?他们对故乡有什么深刻的体验?他们背井离乡了吗?吕伯奢懂个什么?他就是搞同性关系了(也只能假设),他搞过生灵关系吗?我不是说嘴,既搞了生灵关系,又背井离乡,你可世界查一查,也就是一个郭老三了。

说着,他在打谷场上瞪着血红的眼睛扬脸看我们,飞机的螺旋桨带起的风,将他的头发吹得横飞,人身子吹得乱动,他还在那里坚持。两手还撑着一张大纸,纸被风吹得“呼啦啦”直响。纸上也有些夸张,不知是用人血还是用狗血,用自己的血还是用别人的血,将自己对故乡的看法,歪歪扭扭地写在上边:

故乡是什么?故乡是梦中的温柔富贵和小母牛,所以我们要背井离乡。

看着飞机下这一切,我哪里敢做主?我只好看俺孬妗冯·大美眼的脸色。冯·大美眼似乎对下边的世界没有真正弄懂。她不解地问我,他们在搞些什么?他们在要求些什么?他们的要求与我们这次同性关系者回故乡的活动有什么联系?我们以前认识都不认识,现在为什么要扯在一起?这就是东方人的思维吗?这就是新中国儿女的老面孔吗?他们相互提出了许多不同的口号,这些口号在本质上又有什么差别吗?这些口号真能给他们带来利益吗?他们在那里坚持什么,我倒有些不懂了。为什么不让我的飞机降落?这本身就违犯人权嘛。我是来开辟未来的,我不是来兜风和与无赖耍着玩儿的。我的屁股也坐疼了,我们两个之间也没话可说了,快让我飞机降落!

我被冯·大美眼和郭老三挤在了中间。我慌乱地对冯说:

“我的妗,要降落也容易,只要你答应他对故乡的看法!”

冯:

“自己的看法还要别人承认,这本身就是虚弱的表现。我看不出他口号有什么独特的地方,和别的人有什么区别。既然是这样,承认不承认,只在我们,对于他,其实是没有任何使用价值的,承认不承认是一回事。既然是这样,为了让我们的飞机降落,那就承认这个没什么价值的口号吧!”

就这样,承认了郭老三的口号,承认了他对故乡的看法,我们的飞机开始下降。冯·大美眼以为这种承认没什么价值,岂不知这种貌似没区别的口号,其间区别大着呢。后来冯·大美眼为了这个承认吃了大亏,死到临头都不得反悔,最后众叛亲离,吃足了苦头,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也就不奇怪了。她临死之时,就是郭老三监的刑,这时俺三舅爷郭老三扛着鬼头刀得意洋洋地说:

但应付完郭老三,我们的飞机仍然没有降落下来。本来就要降落,起落架已经放下了,飞机就要贴临地面了,突然又发生一个意外情况——还亏飞行员眼疾手快,又将贴到地面的飞机呼啸着拉了起来,不然就机毁人亡了。一下将我和冯·大美眼闪了个狗啃泥。——因为这时又有人像卧轨一样躺在了打谷场上,封锁了已经被郭老三闪开的跑道。他们是谁?也是一帮来谈对故乡看法的。白蚂蚁吕伯奢刘全玉郭老三都谈了对故乡的看法,他们可以谈,我们为什么不可以谈?就他们有思想吗?就他们有体验吗?他们谈得,我们谈不得?就像对尼姑一样,和尚摸得,我们摸不得?谁都知道自己的思想占主导地位会对自己的行动有利;有便宜大家分开点,有馍馍大家都吃点,好多着呢。

这些卧飞机跑道的人是谁?有瞎鹿,有六指,有猪蛋,还有许多娘儿们小孩,曹小娥、女兔唇、女地包天,包括曹小娥的私生子……能来的都来了。对故乡欲发表看法的,成千上万。连刚才在吕伯奢同性关系者回故乡的理论面前狼狈逃窜的曹成和袁哨这时也撑不住劲,怕吃了亏,又跑了回来。袁哨在那里大声嚷嚷,要说给故乡下定义,我和老曹还没有说,哪里轮得着你们这些灰孙子?一千多年以前,我们就在故乡的疆土上驰骋了。当年我们浴血奋战,为的是什么,不就是为了一统天下和为了给故乡下个定义吗?在给故乡下定义的出发点上,我们和你们是有根本区别的。我们现在虽然落魄,但在历史上,我们毕竟都是政治家。你们给故乡下定义都是为了个人目的和个人利益,我们却是为了劳苦大众,为了故乡的日新月异和江山的千秋万代。

当然,我们也承认,我们也有失误的地方,有时打仗也是一时意气用事和为了一个寡妇——但就是这样,我们做得也是光明正大,声势浩大,动用了千军万马,不像你们老鼠打洞一样藏在那里与异性、与同性、与小牛和与自己发生关系。就是说同性关系者回故乡,照老吕伯奢的理论,谁是同性关系者的鼻祖呢?不是别人,就是我们老曹哇。老吕说他是鼻祖,不就等于说老曹也是鼻祖吗?老吕和谁在搞同性关系呢?不是和老曹吗?吃是一个人的事,关系可是两个以上的人发生的呀。他们两个不是一根绳子上的两只蚂蚱吗?现在同性关系者回故乡,老吕欢迎,我们老曹就不欢迎吗?他不是也可以借此重温旧梦和风光一时吗?但是他首先考虑的不是个人的欢娱和新婚不如久别的就要到来的感觉,他首先考虑的是下一代。同性关系者来了,我们的下一代怎么办?他把问题一下提到这样的高度来思考。

但就是这样,他还是被人误解了,以为他又在耍什么政治手腕,又在利用孩子做些什么。这是冤案呢。老曹,我替你抱不平呢。现在飞机到了,本来我们不想说什么,但是到你们这些庸俗的人流为了个人目的还在这里对故乡唠叨了半天,下了许多定义,我们满腹冤屈和胸怀大志,再不站出来匡扶正义,不知故乡要被你们糟蹋成什么样呢!袁哨还没说完,老曹涨红着脸还没轮到说——这时他对老袁也心存感激呢,虽然老曹和老袁在历史上也是疙里疙瘩,老曹也知道老袁这么说是心怀叵测和对他的另一次利用,自己没有同性关系的话题,现在要借老曹的话题卷土重来,借此也给自己捞回一些什么——现在你知道把我们的利益拴到一块了?但一切还没有轮到老曹分说,一帮妇女又挤上了讲台,一把夺过老袁手中的麦克风,开始发表自己的观点。老袁和老曹就被人挤下了台,被挤在人群中干着急——虽然看着都是着急,但两人着急的方面并不同,这就让人更加着急。

我们也要拥有对故乡的定义,虽然我们现在还想不起来是什么;但是它一定得有,这是肯定的。我们想不起来,你们替我们想,一条一条说给我们听,我们一条一条否定,什么时候对了我们心思,我们什么时候算完。我们别的本事没有,这点浑的泼的把水给你们搅浑把事给你们搅黄的本事还没有吗?别惹得我们性发——惹得我们性发,把飞机给你们一片片拆散,把下边的毛给你们一根一根拔光。任你奸似鬼,叫你喝老娘的洗脚水。妇女们还没有说完,村长猪蛋又不识时务地站了出来,想以他村长的身份,要在故乡的定义上说些自己的看法。他拉着长腔说,女士们、乡亲们、同志们、朋友们,我代表村政府,给大家说几句话。当然我说的也不一定对了,仅供大家参考;我村长当了一千多年,这点领导的涵养还是有的。你们这里吵成了蛤蟆坑,我没说什么;我以为这就是民主。吵嘛,还能吵到哪里去呢?看着你们吵架,我还真看出你们有些孩子的幼稚和可爱呢。

但是,家有千口,主事一人,大家还是要听招呼的;历史上不听招呼的人,历来没有好下场。包括即将到来的一些新同志,飞机上的人,都要听招呼,都得遵守村里的规章和制度、村规和民约。不是不改革,而是要有一个度;允许犯错误,但不允许不改革。同性关系者就要来了,秘书长批准了,小麻子董事长承包了,那好嘛,就来嘛;事情到了这一步,大家都在对故乡重新认识,给故乡下一个新的属于自己的定义,也好嘛,这既是认识故乡,也是重新认识自己的一个契机嘛。有人把这看成是混乱,我不同意这样说,我倒宁肯把它看成是大家的积极性和对故乡的一片热忱之心。故乡是大家的故乡,并不是我猪蛋村长一个人的。但是,我还需要提醒大家,自由是必要的,但也不要搞成自由化。

什么时候定下来,什么时候我让飞机降落。不然飞机只能在空中盘旋,我要把“新军”和民兵集合起来,采取空中封锁措施哩。说到这里,得意洋洋。接着躺在打谷场上的麦秸垛上抽旱烟,大腿跷到了二腿上。听了猪蛋的话,我和冯·大美眼在飞机上差点昏了过去。别人都不可怕,男人们和女人们都不可怕,都是些群众舆论,但对猪蛋的话我们却有些畏惧。别看是一个杀猪的,但他毕竟是当地的最高长官哪。历史的经验告诉我们,大小是个官,强似卖水烟;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不怕官,就怕管;现在我们到了猪蛋的一亩三分地上,我们的飞机就在他的领空中盘旋,离了这空中我们是文学大腕和世界名模,在这一亩三分地上,我们就变成他的臣民了。猪蛋是一个杀猪的,他有不看书和不看时装表演的习惯,他哪里会买我们的账呢?秀才见了兵,有理说不清。

他说集合“新军”和民兵,就会集合“新军”和民兵;他说封锁空中,就会封锁空中。我们已经看到“新军”和民兵“刷刷”地跑了过来。我们在天上吊着,我们能奈他何?这时飞机油箱里的航空油已经不多,表盘上的指示灯已经开始“嘀嘀”地报警。我和冯·大美眼眼看就要葬送到猪蛋手里。这时两人都慌了手脚,地上的打谷场上也引起了混乱——这次混乱不是因为我们引起的,而是因为猪蛋。猪蛋在我们面前是长官,但他在群众中威信并不高,群众没在空中盘旋;有因此指责猪蛋的,怪他堵塞了言路;有对猪蛋置之不理仍在那里纸上谈兵继续发表对故乡的看法和理论的;有幸灾乐祸的;有手舞足蹈的;有往飞机和我们身上,或是往猪蛋和众人身上扔臭鸡蛋的。天上地上乱成了一锅粥。场面的混乱,对我们更加不利。不混乱我们还可以跟猪蛋讲理,给他做解释和说服工作;现在一切混乱,我们连说话的余地都没有了。我们只有在一团混乱中等着灯干油尽、蜡泪流干而死。

我向他们挥了挥手,甚至向他们送了一飞吻。冯·大美眼的身子倒在发抖,从公从私,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大江大河都过了,没想到在这小阴沟里翻了船。真是虎落平阳遭犬欺,龙游浅水遭虾嬉。看来我们同性关系者选择的故乡,也不一定对头呢。呜呼,哀哉,伏惟尚飨,咨尔美眼!这时飞机的油已经耗干了,已经像没头的苍蝇一样在空中原地打转了;猪蛋的“新军”和民兵已经把高射炮和发射架准备好了,角度摇好了,飞毛腿导弹上的小雷达像眼睛一样睁开了,就等猪蛋把口中的小哨子吹响,把手中的小旗挥下,马上就要万箭齐发了。

我和俺孬妗冯·大美眼把眼睛都闭上了。我这时虽然死而无怨,但心中还是有点遗憾,早知这样,我和冯·大美眼光拥着顶什么用呢,还不如早脱下衣服,临死时如愿以偿,一解我和大家多少年的心愿。我估计当地面上的影帝瞎鹿等人听到这个消息,虽然没有从飞机上摔下来,也得马上跳楼自杀,一样离开这个世界。一想到这一点,我一个穷苦出身的孩子,到了让世界注目和嫉妒的地步,也算是上对得起祖宗,下对得起儿孙了。儿孙们单是写我的回忆录,做研究我的这方面的专家,就够他们活个三四辈子了。但是遗憾的是,我和她没有脱衣服,时间来不及了。这是我至死而不能瞑目的一个重要原因。我就是这样怀着大的幸福和夹杂着小的遗憾和冯·大美眼一块去的。飞机就要下坠了,猪蛋的小哨就要吹响了,手中的小旗就要挥下去了,但说时迟,那时快,这时远处飞来一朵祥云,天边起了一团尘头,转眼之间,天上地上同时来了两簇人马,我们同时得救了。其实不管天上或是地上,只要有一批人马来到,我们就可以得救;但是来了两批,我们觉得这事情有些夸张。地上的一批人马先到,他们个个举着杏黄旗,口中喊着:

“老孬秘书长说了,这两个人不能让他们就这么死了。这么死了太便宜他们了。他们还有同伙呢。要留着他们和他们的同伙同归于尽!”

这时天上的一群飞机也到了,有战斗机,有运输机,有大黄蜂,还有小蚂蚱,这是小麻子派来的。各种飞机上的大喇叭一齐叫喊:

“小麻子说了,这期同性关系者回故乡的工程是他老人家承包的,谁敢动这两个人质,就是动麻爷自己。如果你觉得麻爷可以动,你就动,你可以吹哨子和摇小旗,可以发射导弹;但麻爷也劝这样的人在产生这种想法的同时,先摸摸自己腔子上有几个脑袋。如果你要一意孤行,麻爷说了,他也不怕,他可以以人格保证,一定给你一个致命的回击。我们的飞机就在上空,你可以发导弹,我们也可以发嘛。我们可以自卫还击嘛。你们发地对空,我们可以发空对地嘛。你们发飞毛腿,我们可以发射爱国者嘛。各小组注意,各小组注意,把我们的雷达对准地面发射架,把我们的姐姐对准下面的猪蛋……”

果然,随着大喇叭的喊叫,战斗机上的雷达齐刷刷地对准了地面,导弹防护罩移开了,一个小姐姐从一架战斗机的窗户口探出半个身子,口中也噙着小哨,手中摇着小旗,密切地注意着地面的猪蛋。可想而知,猪蛋在我们面前很威风,但在秘书长和小麻子面前,他就原形毕露了。他先是弄不清天上地上是什么意思,还在那里嘴硬,说:

“你们这样搞,是什么意思?我这里也是一级政权,我是不会听人摆布的。爷我是一个有骨气的人,我不怕恐吓和讹诈,不管怎么样,我都不会改变我的初衷!”

但后来他看到地上和天上的架势,终于明白了自己的处境。这时猪蛋就软蛋了,身子筛糠了,灵魂出窍了。打谷场上刚才乱糟糟的一群人,现在都做鸟兽散,个个逃得无影无踪。地上的高射炮和发射架,看着主人是这个样子,主人熊,狗也熊,这时也露出了原形,像巧克力见了太阳一样,渐渐地就软掉了、化掉了,化成了一摊泥。太阳正当头,打谷场上,就剩下村长猪蛋孤零零一个人。这时猪蛋见大黄蜂战斗机上的发射架都调转炮口,从不同角度齐刷刷地对准了自己,他突然明白了什么,想起自己身上还有腿,大叫一声,抱头鼠窜而去。

我们得救了。我们微笑着看世界。这时冯·大美眼清醒了。她清醒以后,说的第一句话,让我多么伤心;我感到刚才的一切,顷刻间又前功尽弃了。她说:

“刚才我们拥抱的过程,就当它没有发生吧。就当是我抱了一次小弟弟吧——我可没见着你下边的小弟弟。忘记它,对你对我都更加明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