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连长看了,不放心,跟他谈了几次话。他是初中生,把东西藏在心里,谈时,说没啥,再谈,就是训练蛮过瘾的。连长看看,也没有说什么,但是心里总觉得别扭。

在连队驻地,有一个村庄,一户人家就在附近。川妹子特别热情,只要是部队训练,她就提个花兜站在老远,看,看着,笑着,眼馋呢。

天快黑了,部队训练结束了,连长说:“小花,今天值日,这里所有的东西都由你捡到屋去。”

“好咧。”说完,训练的战友都回去了,他开始收拾东西。收拾收拾,一抬头,面前站着一个提着花兜的姑娘,笑盈盈的。

他闻到一股清香,问:“阿妹,你怎么在这呀?”

“阿哥喂,俺怎么不能在这呀?”

说着,开始帮他收拾东西,他慌了,赶忙说:“阿妹,别动,脏。”

“哎哟,我们生在这里,脏什么脏呀?”川妹子笑着说,“你叫什么呀?穿着黄军装,还挺帅气呢。”

他一下子脸红了,红起脖颈子。

收拾过后,妹子说:“阿哥,你也不问问俺叫啥名字哟?”

他吭哧、吭哧,说不出话儿。

川妹子很大方,边收拾,边说:“阿哥哟,我叫安诺尔,你要不愿意叫我名字,就叫我阿妹哟,嗯?”翻着大眼睛。

他还是一句话儿也说不出来了。

回到连队,吃过晚饭,他心里怦怦乱跳,心神不安。月亮挂在山上,微风吹着,不值班了,就想到外面散步。他走到门前,战友问:“到哪去,请假了吗?”

“没有,不走远,在外面散散步。”

“登记一下。”

他没有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到了白天训练的靶场。坐在那儿,看月亮,想着心事儿。

月亮远去了,远处,村庄儿那边,传来细微的歌声。“阿哥——阿哥——月亮出来了喂——阿妹——阿妹——我等得心焦咯喂哟——”

其实,这是一首少数民族情歌。但是,听到了,他心里格外激动,不知不觉掏出她送的花兜儿。花兜儿,是个荷包,但又不是,是阿妹亲手做的,是一个很精美的手提包儿。

他再没有见到她就转业了。

回到家,看看家里,没有了亲人,心里十分难过,恨意忽然升得很高。

这时的冷秋风已经是大队团支书、民兵营长,到公社开会,也从花少军门前过。他见着了,就想起姐姐,想起姐姐的种种好处,心想,得报仇,得教训教训这个“王八蛋”。

刚好这天早上,冷秋风从他门前经过,他知道了,早早起来,等在家里。冷秋风正走着,忽然,一盆水从屋里泼了出来,他没有防备,淋了满身,还带着尿臊味儿。

冷秋风抖抖褂子,骂道:“谁?眼睛瞎了,怎么胡乱倒水?”

他从屋里走出来了,一见是冷秋风,斜着眼睛,腿抖着,怪腔怪调地说:“哟,我以为是哪来的野狗呢,还是冷大哥呀。”

冷秋风心想,这孩子,说话怎么能这样呢?于是就说:“少军,转业了,哥不知道,别见怪。一个人在家呀?”

他一听,火气上来了,二话没说,从屋里捞出条扁担,指着骂道:“你这个王八羔子,你缺德!今天,老子非废了你不可。”说着,扁担就打了下去。冷秋风一躲,没有打在头上,扁担头子,扫到了腿骨头。冷秋风一下子坐在地上,嚎叫着,豆大的汗水直往外冒。

冷秋风死命地拽着扁担头,不一会儿,群众来了。花少军见情况不妙,把扁担松了,拔腿跑了。

群众把冷秋风抬到医院,经过检查,说是小腿骨头折断了,需要固定,要养伤,得半年。

公社知道了情况,派出公安干警,到处搜捕。

冷秋风对公社干警说:“花少军,也可怜,父母都死了,现在一个人,到处流浪,也不是个事情,还是不要追查了。”

公社干警说:“那不行。他把你打伤,就已经构成了犯罪,至少也要判个十年八年的,更何况,有群众举报,他从部队回来后,结交一帮子人,搞些偷鸡摸狗的行当,而且,在本大队还调戏妇女,已经构成流氓罪,要是逮住了,还能轻饶?”

冷秋风试探着问:“要是逮住了,能判多少年?”

“有可能被枪毙!”

冷秋风一惊,忙问:“这么严重?”

警察安慰冷秋风说:“不过,冷支书,你别怕,迟早会被抓住的。听说,已经有了线索,他就在城关,没走多远。”

冷秋风听到这话,心里不是滋味儿,赶紧跟妻子说:“我得出院,回去,有事。”

何群很少说话,也不流眼泪,虽然才三十来岁,但是,老了。

她的头发白了,手开始颤抖。

她白天不流泪,却经常在梦中哭泣,把吉祥哭醒了,他就去扳他妈,叫着:“妈妈,妈妈,你怎么了?”

醒来了,擦擦眼睛,她安慰说:“儿子,睡吧,睡吧,妈妈没事,妈妈做了一个噩梦儿,没事的。”

“不,妈妈又在想爸爸了。”吉祥执拗地说。

她生气了,轻轻地在吉祥屁股上拍了一下,说:“以后不准你再提爸爸,不准,你懂吗?”

吉祥被打了,很委屈,哭着说:“知道了,以后吉祥不再提爸爸了。”

她毕竟心痛儿子,三更半夜把儿子打哭,心里很不好受,难过地说:“儿子,你爸爸还活着,只是没有回来。人嘴有毒,提多了,你爸爸会生灾的,你懂吗?”

吉祥看看妈妈,把眼泪抹去,眼睛盯着,好像很理解,点着头说:“嗯,下回不再说了。可是,外面的小孩子,都说我没有爸爸,就连小月亮也说我没有爸爸,还问我,你要有爸爸,那么你爸爸搞哪去了呢?我该怎么回答呢?”

她把儿子抱在心口窝里,噙着泪水,把脸贴在儿子的脸上,说:“儿子,不要理他们,你就说你爸爸做生意去了,一定会回来的。”

他“嗯”了一声,又说:“妈,我懂了,下回我就跟他们这样说。”

何群太苦了,混的工分太少,分得的粮食根本不够吃,兑着菜只能将就半年,没办法,就叫吉祥捡稻。吉祥还小,瞌睡多,天不亮何群叫喊,他起来,走到田里,人还是晕的。有一次,吉祥起得太早,到田畈里,还没有大亮儿,就坐在田埂上等,不知不觉睡着了,等到大人来了,才把他喊醒。小孩子捡稻,想出了不少办法,他们把半湿的泥巴攥成团,一点儿一点儿地粘,把颗粒都粘在泥团里,放在竹篓里,在水里冲洗,泥巴冲走了,剩下的就是黄灿灿的稻谷,十分的喜人。

十岁左右的孩子,瞌睡特别的多,也睡不好,最讨厌的就是父母叫。有钱人家的父母,是舍不得叫孩子的。吉祥就不行,只有妈妈一个人混工分,一天就是十分八分,折合稻子,也就是半斤左右。前些年,大队还给些补贴,他妈硬,给呢,就要,回去后,对着补贴的稻子,喊,死鬼,你钻洞了,你没有死呀,我们吃你的,心里不安呀。没想,这话被邻居夏冷子听到了。

夏冷子也不是故意的。

大队里派夏冷子去到公社交公粮,也是冷秋风当支书以后对他的信任。他喝了点酒,坐在车上,晃悠、晃悠,睡着了。拉车的,是个烟鬼,一边驾着驴子,一边抽着烟。烟抽到最后就是烟头,他还使劲地拔两口,烟蒂正烧着,顺手一甩,就掉在了夏冷子的裤裆上了。不一会儿,烧着了,把他烧醒了,赶忙救火,三打两打,才把火扑灭。吓得他再也睡不着了。还好,一车粮食完好无损。回来说了,冷秋风先笑得前仰后合,笑过之后,说:“小夏,**的,福大命大造化大,来,今天不要走了,在大队里,陪叔叔我喝两杯。”

喝酒的时候,又提起失火的事情。夏冷子说:“叔叔,你再有什么好事情,也不要叫我来了。”

“这是怎么讲?”冷秋风感到奇怪。

“怎么讲?”夏冷子说,“想当初,公社宋书记、郑书记还不是对你、对李百川好,让你们跟他一起修水库,结果呢?李百川死了,你呢?也差点丢了性命。说明什么?说明爱就是害呀!”

“放屁!你这个狗日的,那是命,命,你懂吗?”他严肃地批评说。

“你当大队支书也相信命?”夏冷子问。

“我们说的命,不是命中注定的命,是革命的命。也就是说,只有革命,才有出路。有的人死了,比泰山还重;有的人死了,轻于鸿毛。这可是毛主席他老人家说的。生命在于运动,你在屋里,就没有事情了?俗话说,‘人在屋里坐,祸从天上掉’。去年,住在大塘边子的王老头,不是午休吗?他可是睡在屋里,一阵风刮来,屋倒了,不是活活砸死了?再说了,我们都去修水库,都喝了酒,我们都跑出来了,唯独李百川没有跑出来,这是为什么?因为他没有革命的精神,也就是命运问题了。”

“没想到,表叔你能出口成章,而且都是大道理。那李百川当时,我们要是去叫一声,也许就是另一种结果了。”夏冷子总感到遗憾。

他把酒杯重重一放说:“夏冷子,你的脑筋得换。**的,怎么今天犯糊涂?尽说些不沾边的事情呢?叔叔待你怎么样?”他又把筷子点到他脸上。

“叔待我,还用说吗?只是有些道理,不说不明,还请表叔你指点指点。”夏冷子很不舒服。

他把筷子架着,双手抱着,放在四方桌上,说:“今天没有旁人,大队烧锅老王在厨房,我就指点指点你。先从修水库这件事情说起吧?”

夏冷子赶忙给他上了一根烟,很不情愿地又退回到原座位上。

他眯细眼睛,看看夏冷子,这时,在夏冷子眼里,他就是个男人!男人那种盛气凌人的滋味儿,那种轻蔑的眼神儿,夏冷子看着,心里模仿着,琢磨着,心想,怪不得婶子那么漂亮就嫁给了他,原来是这个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