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法盲三五的一天

灯亮了一夜,主人有床不用,蜷在沙发上睡着。一只体型健硕的电脑椅栽歪在原本就狭窄的地面上,房间看起来像是遭贼光顾过。手机叫喊半天,伍月笙抓过看看,上面显示的“闹铃”二字,迷糊糊地想:这谁啊?放在一边不接。过几秒钟,神智才跟着醒过来,关了闹铃起来去洗脸。触痛额角的瘀青,又是夹七夹八一通骂,懒得化妆,头发拿簪子定好,打着呵欠出门了。

晨跑中的洋骆驼经过她家门口,愉快地用英文同她打招呼。

伍月笙刚才去厨房找那根坏灯管确定型号的时候,就看见他在附近晃**,半小时过去了,这家伙还在这儿假装汗水淋漓呢。心说你就不能备个道具,跳跳绳举个哑铃什么的,非让人一眼看穿地原地踏步。看时间不赶,多给了他一笑脸,“你说你叫什么来着?”

洋骆驼立马喜上眉梢,颠颠儿跑过来,“乔喜龙啊。”

伍月笙点点头,“你以后傍天黑了再往窗户上别玫瑰花,要不都蔫儿了。”说完拖着睡眠不足的身体上班去了,也不管他听不听得懂过于口语化的叮嘱。

乔喜龙回味了好半天,才猛地一拍脑门,追出去对着过天桥的伍月笙喊:“我知道了。”伍月笙根本没听见。人高马大的他却兀自在桥底下又蹦又跳,恨不得就地打滚,活像牲口撒癔症,过往行人皆瞪眼看这老外跳大神。

虚荣的伍月笙,一早遇上狂热追求者的小开心,被贴在她后背上的那头蒜破坏得一丝不剩。你说这人,大清早吃得还挺丰盛。伍月笙垂首屏息地忍着,用肘子拐他,他无动于衷;把鞋跟儿挪到他脚上,他抽出脚,仍站在原地挨挨蹭蹭。一个小刹车,这不长眼的哎哟一声,直接把伍月笙抱住了。

伍月笙反手就是一记响亮的巴掌,“滚一边去!”

那头蒜在众人面前很是狼狈,“这么多人谁碰不着谁啊?怕碰打车…”

车里本来好心人想把他们隔开,听着这话也退下去了。你自己也承认“碰”了,还怪人家动手吗?伍月笙攒这半天的蓬勃怒气可算有了泄力点,扇完人再去够脸,没打着,挠了一把,五道指甲印子,直接见了血。那头蒜口气很冲,个头却不高,面对伍月笙这种打法,气势上首先就败了,节节退后,从前门躲到中门,撕打中扯住了伍月笙的围巾,勒得她面色狰狞。车厢里一片大乱。售票员在一边干喊:“都少说一句少说一句。”也不敢上前拉架。

眼睛被颈上的纠缠缚失了焦距,伍月笙那头长发随着簪子的抽出,水泻般散下。在旁边一个女孩的尖叫声中,簪子狠狠刺向那头蒜。

陆领早在躲闪人群撞到他时,就看到了伍月笙。

他戴着耳机,过大的音量让他听不见太多外界声音,只看那女人无声地爆发,这套连贯的拳脚并施,像一幅动态武功秘籍。同样一打架就红眼的陆领,当然能轻易看穿伍月笙的血腥动机,虽然是他媳妇儿,不管为什么打人都有道理,可动了家伙就不好了,再把她自己搭进去。抢在簪子落下前挡住她的手,从那头吓傻的蒜手里抽回围巾,一脚踹开他。

伍月笙看不清人,张牙舞爪中,簪子划过陆领的脖子。

好在和谐社会不让随身佩剑了……陆领摸着划起的伤痕庆幸。匆匆把她箍紧,一手拉下耳机,低声数落:“打起来没完。虎糟糟的……”

伍月笙没想到他们新婚伉俪久别重逢是这样的,先是一闪神,随即挣开他,“管不着。”

自己还没发现语气中的埋怨。

陆领却听出来了,可是没懂,为啥会怨到他头上来?

无形中做了人家夫妻和事佬的一头蒜,被售票员扶起。司机很漠然地开着车又停了一站。陆领推伍月笙下车,伍月笙怒,“还没到站!”

结果被他拖下了车。甭说她力气早就耗尽了,就算饱和状态,也不是这非常规武器的对手。骂着甩开他,站在路边以指代梳挽起头发,看到劈折的指甲,眼神又发了狠。

陆领没好气,“差不多行了,那人大清早的遭你这顿暴擂。”

伍月笙仍不解恨,“妈的,长得像根儿吊似的就到处耍流氓。”

陆领听不下去,扬手拍在她后脑勺上。

伍月笙没防备,脱口呼痛,“唉呀我操!”捂着头斜眼瞪他,到底没还手。

陆领也治不住,拦了一辆出租车,二人鱼贯坐入。

伍月笙一眼一眼剜他,“你车呢?挤什么公交管我闲事?”

陆领对这法盲翻白眼,“闲事?你现在犯事儿公安局第一个来找我,知道不?闲事儿!”

伍月笙谈到法律就没话可对付,小声嘀咕着撕去折断的指甲。

陆领说:“车给七嫂送回去了。”还给她看了一宿场子,换取到一些机密资料。知道伍月笙把心和肺丢在哪里,就有了想帮她拣回来的冲动。

他跟她吵得凶,然而心里到底还是气不起来。她说:“喜欢我,等她发现我肚里没孩子呢?”脸上的笑,一如既往地讽刺尖酸,却是针对她自己。她不在乎他,也不在乎自己,只是因为需要一个交待,她就愿意结这个婚。那么自恋的家伙,却固执地认为他做的都是为孩子妥协。他又不能低三下四告诉她,他要的是她。

伍月笙抠着手指头,费解地看着他,不明白他送个车回去为什么送出这种眼神来。

陆领注意到她额角明显的青块,伸手去碰,被不满地挡下。他拧了眉轻斥:“窝囊废,就打我能耐。”

伍月笙揉着依然很疼的撞伤,本想澄清那是昨晚从椅子上掉下来摔的,听着他这话不由气极,“你不窝囊废!站那儿不早过来,看他揩我油!”虽然她显不着他帮忙,可丈夫应该替妻子出头。就像WINDOWS自带的防火墙,尽管起不了啥作用,但那是一个打包配备行为。如果没有,就会让人挑毛病。

陆领不相信有人敢惹伍月笙,心里断定是她早上起床气不顺拿人撒气,兀地感叹一句,“看来还真得自己买车。”

伍月笙嘲笑他人穷志高,“一毛钱不挣还买车!卖器官啊?”

陆领点头,“卖器官也得买,你太不适合在公共场合活动了。”

伍月笙不服,“我记得你好像没什么资格说我,因为干仗不能考研的同学。”

陆领否认,“我是因为结婚才不考研了。”

伍月笙无声大笑,“那你真他妈伟大……”

陆领捂住她没心没肺的笑脸,借这动作不让自己情绪失控。随即意识到这么干很容易让伍月笙失控,捂她嘴的这只手前几天被咬的地方刚结痂,现在正痒痒着长肉,让她再来一口非残了不可。赶紧收回软肋,抢白转移话题,“一哥们儿健身房开业,我去随礼。”

伍月笙生硬地问:“跟我说干啥!”到底捶他一拳才肯作罢。

陆领理所当然地,“跟别人说不着。”

伍月笙飞扬了眉毛,极至刻薄,“跟我也说不着啊。”

陆领神色黯下来,“别他妈一天到晚找干仗。”

“一天到晚?我倒是想,得有这机会。”伍月笙气道:“我以为人失踪超过四十八小时可以算死亡了呢,还想上你们家问问看能不能领着遗产啥的。”

陆领被她气得骨节嘎嘎响,烦燥地拉扯着衣领透气。

伍月笙理着外套下摆,忽然发现那条松针脚织就的限量版围巾被刮绦了好几处。又怒起来,一把扯下,摇了车窗就要抛出去。

被陆领及时抓住,“让我妈给你缝一缝。”

伍月笙泄气,“那样了缝得上吗?”

陆领检查这位险被遗弃的名牌,本来就是个大窟窿小眼的东西,揉成一把根本也看不出来啥。他媳妇儿是讲究人,说不要就是不肯要了,他倒无所谓,掸掸上面不存在的尘屑,收拢放在腿上,“那补好我留着戴了。”解下自己的围巾递给她。

伍月笙审示一下颜色款式,扭头拒绝,“不搭我衣服。”

陆领说你将就吧,比露着脖子强,眼神里已有不悦,“都几月份了还穿那么低领的。”不由分说,胡乱给她缠上。

伍月笙把围巾往下拉了拉,露出嘴说:“用不着这么上心好不好?我不是你媳妇儿。”她不稀罕这种小恩小惠,不用求着谁对她好。脖子上的力道陡地加大,勒得她直闷哼,两手使劲儿一推。陆领没怎么动,伍月笙抡了拳砸他,“滚!咱俩啥也不是,少在我跟前儿恶心我!”

骨节支愣的拳头,毫不留情捶打下来,陆领也吃不消,攥住她,简短说道:“你撒泼也没用。结婚证上你自己签的字,现在说啥也不是就啥也不是了?”

伍月笙嗤一声:“离!反正你不稀罕人帮你平事儿!”

这女的是真记仇!陆领气得想笑,告诉她:“你那本儿证叫你给撕了,今后离不离婚我说了算!”

伍月笙对陆领这话半信半疑,到公司整理采访稿时也频频走神。

流程编辑调版调得直揪头发,吴以添指点她一番,又转身来到伍月笙工位。那两个项目,他说是让她做主二选一,但一个是长期合作客户,一个是大BOSS钦点的VIP,连他都衡量不出该给哪个优先。本以为会看到一副烦燥相,却见她叨根小烟卷,快活地对着电脑噼啪打字。

“你冷啊三五?”这丫头在办公室里缠那么厚一条围脖干什么?

伍月笙态度良好地朝他笑,“跟你有关啊?”一说话震落烟灰,慢悠悠地低头吹键盘。

吴以添眯着眼,怎么觉得这围脖在哪见过?走近来细看,看见她屏幕上的稿子,“哟,给这个发稿啦,那三号怎么办?”

伍月笙敲完最后几个字,热键保存,帅气地推开键盘托,“下期再说。”

吴以添研究她的语气,不像是破罐子破摔——“你昨儿跟三号谈的咋样?”

伍月笙假状回忆,“很愉快。”李述听了情况说你如果为难,就不要勉强。到她这儿就理解成:“李总自己表示,三号港湾这个月要调动所有资源做一个网上评选,纸媒的宣传可以放到下期。”

“李——总?你见着李述了?”吴以添不信。而且以他多年的行业经验,越是有活动才越需要全方位宣传。伍月笙的说法当然不可能打发他,不过估计从她这儿也问不出什么有价值的消息,决定自己打电话去问开发商。

非要她解释,听完又不信。伍月笙怒,掐了烟,拿过手机去蹲厕所。

厕所刚被保洁收拾过,飘着刺鼻的84味。电视部一个业务经理正对着镜子补妆,看见伍月笙打个招呼,又问:“听吴总说你昨天去三号采李述了。”

伍月笙纳闷地洗着手,“啊,去啦。”

她神神秘秘地,“他见你没什么奇怪反应吗?”

伍月笙愕然,“什么意思?”

“前阵子我跟谭总在一个晚宴上见过李述,携夫人出席的。你可不知道,他老婆跟你长得特——像。”她把“特”字拉得很长,生怕降低了像的程度。

伍月笙听得无趣,“俩眼睛一张嘴,谁跟谁不像啊?”

对方急道,“你看你不信!虽然我是一眼就看出来那不是你,老谭不经常去你们部门,一劲儿问我:‘哎哎那不是吴以添的助理吗?’真的。我回来还跟吴总说呢,他说有机会一定要去见识见识。”

伍月笙冷笑,“那么像让他见识我不就得了。”心想你们吴总现在掰不开镊子窝火着呢,还能有工夫去研究这屁事儿!

回来路过吴以添办公室,看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挫相,很养眼。

伍月笙忙完正事,给闲杂人等打电话。听筒里一片嘈杂,陆领问:“干啥?……日,别他妈瞎闹!我媳妇儿……”爆起一阵气势强大的起哄声。

伍月笙咬牙,“大白天的咋喝成这操行!”

陆领点头,“嗯嗯嗯,让这伙孙子给扣下了。你下班来接我吧。”

伍月笙看看手表,这才过午休时间,扯什么下班?“你喝多了就在那住吧,少折腾我。”

陆领呆住,眼前这群人起哄架秧纷纷嚷着要看活的,手机里已是嘟嘟挂线的声音。

在场唯一见过伍月笙的埋伏,一看陆领的大青脸就猜出大概了,沉着嗓子给压事,“别、别没溜儿,人家还上班呢,都他妈、跟你们一样臭盲流子呐?”

有人抗议,“我们也请假过来的啊。海子,你这日子挑得不对噢。”

东道主郭海搭着老婆肩膀,颇无奈地说:“没法啊,我老丈母娘给算的日子,说今儿适合买卖开张。哥儿几个来捧场就行了。”

陆领一点也不理解埋伏围魏救赵的苦心,反而揪他的字眼:“凭啥不上班就是盲流子!”

埋伏贴了个冷屁股,只说:“嘿,比喻,比喻。”不是他脾气好,而是为了收拾自己闯的祸。今天他开车把苏亮送上班了才过来,到的时候,男男女女已经齐齐码了两大桌子。意外看到陆领也在场。借开业张罗哥儿几个聚会的郭海,本来是埋伏的同学,不知道怎么跟陆领单线搭上的,埋伏心说陆领这小子真是个名副其实的“会儿”。

他跟“会儿”有一阵子没见面了,还以为让三五那头母豹子咬死了,忙不迭揶揄他。哪知道才问一句六零没带媳妇儿来啊,桌上立马弄炸了庙。

陆领还在傻乐,满屋子眼睛都把他瞄住了。这些很久没有正当乐子的闲人一听:六零居然有媳妇儿可带!这种大事件竟敢没跟大伙言语!陆领瞧他们的反应,僵笑着转向埋伏,理所当然地认为是他传达不力。

他这种以主观判断他人行为的行为,忽略了两件事:首先,埋伏根本搞不清陆领的朋友圈,还奇怪这桌上好些人他都叫不上来名,怎么会跟六零那么熟。第二,素有“史上最慢前锋”之称的埋伏,芳龄已达三十又三,眼下正奔着成家使劲儿呢,连自己的夜店都不待太晚,恨不能全天候守着美女苏亮,因此很久都没出来厮混了,根本没机会解说六零的感情生活。

这样一来,对他的传播能力过于看好的陆领,很无心地违背了兄弟间“苟富贵,勿相忘”的不成文法则。众人指责他有喜不报,把他按住了猛灌酒,说啥让打电话把人叫来相相。埋伏知道伍月笙,那是不可能说叫就叫得来的主儿。结结巴巴地打圆场,说今儿是海子买卖开张,改天再单黑六零吧。

这郭海也是个精细鬼,一收到埋伏眼色就心明大半,接茬儿说:“就是就是,今天老子的局儿,你们穷搅和别的干啥?成心拆台是吧?”一个两个踢过去,大部分都老实了,个个儿在心里猜着,究竟是怎么样个媳妇儿,让六零这号人物都不敢自作主张。

这一疑问,在几小时之后,某些坚持跑完全天场的,有幸见识到答案。

不年不节大白天的,除了陆领这种无业的、埋伏这种自创业的,其他有正规职业的午饭后就陆续退了场。郭海在KTV订了个豪华大包,眼看着人丁越来越稀薄,深觉扫兴。埋伏说爷爷给你圈拢几个职业暖场的。有一些人,虽然也是打工的,但属于管理层,能自己给自己的工作时间做主,吴以添就列属这一群体之中,而且这哥们很会搞气氛很能玩。陆领也猜到他要找谁,趁机说:“给伢锁也叫来。”

埋伏不满,“我是你们家使唤丫头啊。”

吴以添在确定最终上版稿件,正召集杂志部准备陪着加班,接了埋伏电话,不动声色散会。收拾完东西出办公室,见伍月笙电脑都没关,催促道:“快快,收拾!走。”

伍月笙不知道这是叫她同行,慢条斯理点着烟,鄙视地,“又嫖去?”

吴以添气,“那我能领你吗?再说有六零在,我们都玩不到那么高层次的。”

伍月笙小小诧异,“刚才是六零电话?那你加小心了,白天他说喝多让我去接他,我没管,这又找上你了。”

吴以添鬼祟地四下瞅一圈,同事们各自忙下班,没人注意这边,他双手撑在伍月笙桌子上,倾过身子小声问她:“哎,你真跟六零结婚了啊?”

伍月笙纳闷地往后靠了靠,“贼眉鼠眼干什么?”

吴以添连连摇头,“咋看咋不像。”这俩人胎里带仇似的,见面就掐,是真掐,可不是传说中的打情骂俏……微微侧头,不着痕迹地瞄伍月笙肚子,“出啥事儿了咋地?”

伍月笙散了头发,叨着烟含糊说道:“自己问他吧。往哪儿走?捎我一段。”

吴以添说:“往哪捎你?一起吧,挺多人的,埋伏他们都在。这伙人都吵吵要看你呢。”

伍月笙神情倨傲,“看我干啥?我认识他们谁啊。”

吴以添笑,“你怕啥?”

伍月笙本来倒不怎么抗拒,听他这话忍不住挑眉,“你别激我,我还真没闲心搭理他那些驴马乱子。”上下瞟一眼没正调的主编,一并骂进去,“狗戴帽子都是朋友。”

吴以添苦笑,这丫头果然跟正常人思维不太一样。“得得得,你不去就算了,反正六零也没让把你领去,你真去了他整不好还得骂我。”

伍月笙冷哼,跟在他身后出办公室,听见身后门禁落锁,心里也一咔哒,“主编?我问你件事儿。”她很认真地求教,“就是……结婚证没了一本,还能离婚吗?”

陆领听着洗手间里的呕吐声,靠在门上抠手掌外侧的硬痂,想起伍月笙咬人的兴奋劲儿,直打哆嗦。

佟画远远看见陆领低头摆弄什么东西,很开心似的,悄悄靠近想看究竟。却见他手背一圈初愈的伤疤,疮痂没长好,被强行抠落,露出一片肉粉色带血丝的新皮层。她看得心疼,捉住他仍在抠抠挠挠的手,“天呐!你别揭了。这怎么弄的啊?”

陆领面色不佳地瞪着告状精,没隐瞒,“我媳妇儿咬的。”也许是酒精让人麻木,陆领对突如其来的尖叫声并没太大反应。估计是伢锁带她来的,这小子胆越来越壮了,明知道他现在恨不得躲佟画远远的还敢把人领这来。

佟画气愤地嘟囔,“她怎么那么野蛮?”翻过他手看,好重一圈印子,也真有人类能咬得出这效果。

陆领抽回手,“咬我怎么了?她咬别人我还不愿意。”

佟画捶他一下,“你行了吧六零?没人巴着你不放。”

陆领不怕她缠他,只是一想到她上门找伍月笙,就感到很闹心。

他和伍月笙的事,佟画让伢锁打听详细了,很有些不是滋味,长长叹口气,“真不甘心!”她捶着陆领,嚷嚷,“不甘心不甘心……”

陆领吓得,“日!你疯啦!”

吴以添进了KTV打听包厢位置,在电梯前看见张熟脸,“伢锁?”

伢锁回头,龇牙一乐,“还以为你早就到了。”目光落在他身边,对于伍月笙,伢锁只知其事,不知其人,还暗想吴以添在哪儿勾搭这么多美女。

吴以添不接受他的态度,“锁头锁头,你咋这么平静?这可是六零都承认的美女。”

伢锁在他猛抛过来的媚眼中想起什么,细看伍月笙:高高的个子,一头漂亮长发,眼睛镀了黑铬一般——“她戴的围脖……好像六零的。”

吴以添被提醒,“可不是!”那次赌输了球,大夏天的六零非抽疯让他去买人家球队的围巾,之后也没见戴过,居然被这丫头翻出来围上了。

伢锁抿着嘴,眼珠转啊转,“六零他老婆?”

吴以添点头,“恭喜你,答对了。”

伍月笙从进电梯就插着兜站在最里边,也不怪那俩人把她当雕像一样讨论,盯着上方的指示灯,在想一会儿陆领见了她会有什么反应,这也是她临时变卦跟来的原因。

电梯门打开,直接就看见站在走廊的陆领,还有他对面的人:半长的皮质风衣,黑色打底裤配小马靴,浅咖色及肩发。伍月笙对别人头发的印象总是比脸还深刻。

陆领不知道说了什么,表情是一贯的没耐心,转身要进包厢,被拽住。

伢锁看这一幕发愣,吴以添却笑着开口,“我说蒋……”

伍月笙已大步走过去,抓着发尾把人扯过来,扬手劈下。对方吃痛地跌开。陆领呆望着伍月笙。伍月笙呆望着那个妩媚的……男人,揉着被反作用力撞疼的拳头,与他下巴亲密接触的部位,好像还有胡茬儿刮过的感觉。

哎,不是童话小狐狸吗?

包厢门被拉开,巨大的音乐声如猛兽出笼,有人高喊:“蒋公子保留曲目!快——”

郭海也跟出来,“蒋志你小子又他妈点完歌就…走…”啥情况啊这是?

里面人觉察出门外的异常,木鸡越来越多。埋伏喝得五迷三道,随大溜儿出来一瞧,直接朝陆领扑去:“六零六零,都都都是兄弟,别动手……有话话好好说。”他看姓蒋的妖人也很不爽,但总得给郭海几分薄面。

佟画双手捂在嘴上,两只眼睛吓得竖起来。她进包厢就注意到有个男人跟自己的发型类似,还直犯恶心。此刻可是庆幸不已。伍月笙对自己老公都能下口开咬的,这一拳要是落到她脸上……

伢锁是继佟画之后第二个搞清局面的,看着那惊呆的小姑娘,喃喃:“画画怎么来了?”

这句自言自语听进了吴以添耳朵,顿时解开了关键一结,他就说三五不可能非醋吃到这种程度。“没事儿没事儿。误会了。”他用手肘拐拐恼怒的蒋志,“认倒霉吧蒋公子,谁让你缠着六零被人媳妇儿逮个现行。”

于是大家也都明白过来,这是蒋志又被人错当成女人了。虽说自称艺术人的蒋公子那身打扮根本就是女装店卖的,但六零这媳妇儿脑袋热得也够快的,正脸都不看就动了手。瞧蒋志托着下巴说不出来话的模样,估计是挂钩被摘了。郭海上前和吴以添一起给他安下巴,兄弟们也都围过来笑着哄着和稀泥。活该蒋志平白挨了一拳,吴以添那蒙古大夫,一边接骨,一边笑得手抖,掰上掰下半天也没挂好,疼得他直抽筋,叫又不能叫,默默地淌着眼泪和口水。以前他惹这种祸,都是害人家两口子回家干仗,头回有一上来就擂他的。蒋志觉得很点儿背,因为第一次就遇着个下手这么黑的娘们儿……

伍月笙在埋伏的介绍下,被众人推推拉拉拥进了包厢。

被冷落在门外的陆领,忽然发现走廊就剩伢锁和佟画。听他俩一聊才知道画画是跟表姐来玩,不是被伢锁叫来的,他也没对之前心里骂伢锁的事感到愧疚,丢下他们俩,跟进包厢,直接在伍月笙身边坐下,大声训斥:“打人打上瘾了是吧?”

伍月笙没吭声,往边上挪了挪,叠起腿顾盼周边,倔强地不肯看他。在吴以添和埋伏他们几个钦佩的眼神中,已经自觉承认这次是自己误会。可那变态打扮成什么样不好,偏弄得和童话小狐狸一样。

陆领瞧着她直想乐,但蒋公子正在幽暗中哀怨地望着这边,他也不好露出太明显的喜悦表情,抓起伍月笙打人的左手看,骨节通红,她可真下力。他想起以前老妈常说他的话,笑着送给她,“拳头比脑袋大。”

训人的时候切记严肃,否则被你训的对象就会错认这是鼓励。

伍月笙扭脸瞪他:“你一天怎么啥怪物都搭搁。”

放眼看去沸沸扬扬,喝酒唱歌的三两成群,铃鼓沙锤迈克风满天飞,大孩小孩男女人妖一窝疯。点唱机前的一个小沙发挤了仨人,抱着迈克连吼带嚎,整个一动物世界现场直播。吴以添坐在小吧台上,给好奇心旺盛的人们披八卦,大屏幕荧光下,看得到他唾沫星儿乱溅。那群人在某一时刻会一齐用惊异的眼神看过来,迎上伍月笙视线,马上又蛐蛐碰头般跳开。

陆领还在为刚才的一幕发笑,伍月笙的表情很难得,他又稀奇又喜欢,嘴上说热,帮她解围巾,以达到想对她动手动脚的目的。

佟画跟伢锁进来,为难地选择座位——伍月笙和陆领两边各有一个位置,佟画不敢接近伍月笙,但坐在陆领身边,会不会落得跟那蒋公子一样下场?

伢锁推推陆领,“你俩往那边点儿。”伍月笙看他一眼,再看看佟画,没吱声。佟画挨着伢锁坐下。他们三个都清楚,伍月笙是错把蒋志当成了佟画。

伍月笙心里想的是,还好刚才揍的不是佟画。既然她不是跟伢锁来的,又不可能是陆领叫来的,那这些人里一定有别的是她朋友。如果刚才真把佟画揍了,她和陆领都会很尴尬的。而且,那一下子,蒋志都掉了下巴,换成这小狐狸,掉的会不会是那个小脑袋?不过,人虽然没打到,效果倒是一样的,看她那畏首畏脚的模样,伍月笙不由得庆幸起这个杀鸡儆猴的失误来。

三个人思维翻飞,只有陆领这个祸端异常迟钝。他就跟外人一样,以为伍月笙看见他同别的女人在一起就急眼,美得不行。借着酒劲,强行把她拖去给伤兵蒋志赔礼道歉。

佟画这才松口气,贴近伢锁问:“那女的真恐怖。你早就见过她了吧?怎么不早点跟我说?”想起自己还去找过人家单挑,后背冒了一层冷汗。

伢锁耳畔暖风习习,烟酒气味里有佟画身上不知名的香水味,只感觉心猿意马,支支吾吾地竟没说出自己也是今天才见到伍月笙本尊。

佟画见他不出声,像在自责,怕是自己太刁难了,“对啊,你说过六零他们认识就是因为打仗。六零怎么会喜欢她啊?脾气那么冲……”偷瞄小吧台前被围住的那二人,越说越没了底气。

伍月笙站在那,手揣兜的模样随意散漫,长款的白色毛衣,被紫光灯一照,整个人都发亮。而陆领坐在她手边的椅子上,呆呼呼地托着下巴听大家聊天,不怎么插话,一直在看他老婆。

陆领这一天喝下来,血管里全是粮食精,神智还算清醒,就是忍不住对伍月笙拉拉扯扯。而伍月笙从上车跟司机说完地址之后,不管他在旁边说什么做什么,都冰着一张脸不吭声。陆领偷看她,还因为佟画的事生闷气?

伍月笙今天摆了大乌龙,夜阑人静中正自我嘲讽着,心里有些烦乱,为自己最近一些说不出道不明的反常行为。感觉车开有一阵了,向外看一眼,还是一样的路灯街景,也不知到哪了。正想问陆领,一扭头,他黑头黑脸地亲上来,满嘴粮食精味道。伍月笙怀疑他睡毛了,揪着耳朵把人拉开。

陆领咕嘟一声,“手劲儿真大。”揉着耳朵退回去坐好。吴以添和海子他们都说,三五这种女人是艺术,不是所有人都能欣赏。这话是说他是有艺术眼光的人吗?一想艺术这俩字儿,陆领就想起将艺术行为化的蒋公子,不禁吃吃发笑:“你真狠,三五,有一天我可能会死到你手里。”

伍月笙手撑下巴,望着窗外说:“你不好轻点得瑟?”

陆领被噎个够呛,目露凶相要吃人。

可他的食物有一双漂亮的眼睛,北极星一样清楚却遥远。

陆领找不到那双眼的焦距,莫名就很害怕,感觉这个模样出神的伍月笙,似乎随时就能化成一股烟,以后他找也找不着。他伸手绕过她的腰,伍月笙身子微僵,却听他说:“抱一会儿。”声音低低的,她没反抗,任他抱过去,怪异地看他一眼。陆领枕着她肩膀,眉毛皱得很深,手臂收得紧紧。

抬手摸摸他前额,果然有温凉的细汗,伍月笙低骂:“让你往死喝。”

“喝不死。”陆领嘿嘿笑,又往她怀里拱一拱,“三五啊,我是觉得你挺酷的。不过听别人说:你媳妇儿挺酷。咋听咋不像好话。”

伍月笙皱一皱眉,“别那么多贱毛病。”

陆领应道:“嗯。”又仰了脸放肆要求,“那你能不能没事也笑一笑?”

伍月笙不耐烦,“我是卖的啊?”

陆领直起身,“你给个笑脸能怎么着?看人家姑娘一天都美滋儿的,你这脸拉的……”

伍月笙斜睨他,“不爱看别看。”

“真他妈不讲理。”陆领再次印证了这事实,低头恢复原来姿势贴着她。耳边突然细细一句——

“老公,生气啦?”

他针扎一般抬头,伍月笙灿烂到蚀骨化髓的笑容,简直让人浑身战栗。陆领连连苦笑:“就是建议。不强求。不强求……”

伍月笙报复得逞地大笑。

陆领的目光融化成一滩水,温和地盛在眼窝里,“好看。”几乎是没有意识地勾住她的脖子,将人压向自己,啄了一下,“三五,别和我离婚。”我不愿意。最后这句话,他没说,相信自恋症媳妇儿能听得出来。

伍月笙只是唔一声,意味不明地。

早上闹铃响,伍月笙机械地爬起来,蹲马桶,刷牙,洗完脸,这才算醒。听见欢快的口哨声,想起来屋里还有个装醉蹭床的人。

陆领光着膀子正在铺床,动作麻利。伍月笙问他:“你起这么早干啥?”

陆领说:“我饿了。”看她正对着大衣镜挽头发,不赞成地,“你总给头发盘起来干什么?”

伍月笙左右照照,随口道:“跟我妈似的。”

陆领习惯性地想接茬儿说我还是你爸呢,一想大清早的别找不自在了,去冰箱里翻吃的,还很贤惠地问:“煮点粥你吃完再走吧。”

伍月笙警告道:“别祸害俺家米。”

陆领被伤到自尊,把脸埋在冰箱里,气得半天说不出来话。

伍月笙穿了鞋,拎过提包嘱咐他:“愿意吃就自己在家鼓捣,别整着火哦。”

这什么语气!陆领磨牙,一翻白眼看见窗外红艳艳一朵花。开窗户拿进来,“谁弄的?”

伍月笙伸脖子看看,很深沉地说:“男人。”

陆领不假思索,“那个骆驼?”

伍月笙竖起大姆指夸他聪明,转身出门。没走多远被陆领追上来。

“钥匙。”他伸手摊开,“我一会儿给你换灯管。”

他干这活儿伍月笙倒放心,钥匙掏出来交给他,“卫生间那灯管也一闪一闪的,你看看是不也坏了,一起都收拾了。”

陆领说:“能对付就先对付两天吧。”

这句话让伍月笙严重不满。她凭什么对付啊?就没想想人家凭什么给你收拾?她觉着能者多劳。再说厨房灯本来就是他给拆下来的,理应弄好了才可以滚蛋。他却一声不响就玩起消失来,她没追究就不错了。

伍月笙昨天就想问陆领这些天究竟死哪去了,可那人进了屋,倒头就开始打呼噜,任你怎么沟通都无效。完全就是个耍赖的孩子。

他卯起劲儿来,确实有股想到就做的孩子气。

反正伍月笙是绝对想不到,在这短短几天里,陆领都干出了什么。

她也没空去想,稿子还没校完,领导又加塞儿找事。三号港湾的网络宣传活动,吴以添跟负责的业务去探风声,顺便把带回这消息的伍月笙也给捎带了。正逢午休,伍月笙建议:我们请李总吃牛排吧。

吴以添同意,李述也没反对,只是坚持到了他的地盘他做东。

关于公事,李述的说辞也很公式,并没有因为伍月笙而关照什么。但擅长没事想事的吴以添,仍瞧出来些许端倪。

回公司得着跟伍月笙单独相处了,贼溜溜起头,“我瞅三号那小老总看你眼神不对啊。”

伍月笙轻嗤,“他眼睛闹毛病跟我有关系吗!”

吴以添点头,“也是,咱三五浑身正气,咱六零浑身火气,哪能允许旁枝末叶发生?”

伍月笙递给他一根烟,“为自己受冷落找原因呐,主编?”她坏笑,“真不好意思,我跟你没发生啥事,和结不结婚无关,就是压根儿没看上你这人。”

吴以添骂一句:“你又没完没了……”心虚地踱回自己办公室。

伍月笙负责的版块没大调整,本期工作算是落停,早早就拿了纸稿回家校字。

大小屋灯火通明,卫生间还是那个坏灯管,忽明忽暗。陆领开完门,又忙不迭回到电脑前聚精会神。伍月笙只当他在玩游戏,抬脚踹踹他后背,“谁让你乱用我东西的?”

陆领没还手,“得瑟。整饭去。”

伍月笙把眉挑得抬头纹都出来了,“哎——呀?”她还没问他有家不回在这儿蝤着干啥呢,他倒指手画脚把自个儿当户主了。电脑屏幕上一串表格,不是她常用的EXCEL,而且一种五颜六色的格子,里面密密麻麻全是数字。陆领一手敲键盘一手敲计算器,口中念念有词,表情就跟打教主一样认真。

回头看着窝在电脑椅里抠格子的那个,发愣几秒,不明白心里怪异的是什么。

把想吃的挑出来洗切下锅,一会儿功夫茶几上已摆出几道热菜。陆领仍自顾自地跟电脑恩爱着,对她制造出来的乒乒乓乓声不予理睬。伍月笙把饭盛出来才招呼他:“啾啾啾。”

陆领听懂令子了,说:“你先吃。”

伍月笙敲饭碗,“不行噢!赶紧的。”解了围裙甩到一边,抬眼看他还没动作,调子直接就酸了:“怎么的还得喂到你嘴里啊!”

陆领翻翻票子,还有不少,一时半会儿处理不掉。欢呼一声“吃饭”,奔过来。有筷子不用,去碗柜里翻把汤匙,连饭带菜往嘴里扒拉。

伍月笙谨慎地看着,就等他吃呛了喷出饭粒儿来训他。

不想陆领功夫相当好,塞圆了腮帮子嚼得很欢实。他知道三五根本就是好奇他到底在忙啥,偏偏死要面子不肯问,拿吃饭要台阶呢。

伍月笙跟他眼神对上,“吃东西不咽下去,搁嘴里嚼啊嚼啊像老牛似的。”

陆领一伸脖子,满口饭全吞下,拿水顺顺,揉着胃朝伍月笙乐,忽然惊讶,“哎?你会做饭!”

伍月笙被问得口不择言:“那你吃的屎啊?”一碗饭擂进去冒出来这种话来。再说他不知道她会做饭,买这些菜回来干什么?想起早上出门前的交待,心凉半截,他不能真想自己鼓捣吧?瞥了眼电脑上的数据,幸好被这些绊住了,“也不捅鼓啥玩意儿神叨叨的。”

陆领顺着她的视线笑,“我给我们系主任当学徒了。”

伍月笙吓一跳,“代课?”他还不得跟学生干起来!

陆领摇头,“她接私活,小的分给我。”

伍月笙听不懂,“噢。”夹菜吃饭,突然发现两人都忽略了一个重要问题,“你学啥专业的?”

陆领无语:“……”这种对话发生在一桌吃饭的两口子之间,好像有点奇怪。“你觉得我像什么专业的?”

伍月笙按逻辑猜测,“核武器开发?”

陆领崩溃,“日。不唠了,吃饭。”说不唠,自己又沉不住气,“你们什么思路啊都?”

伍月笙急头败脸相,“那谁能猜出来啊!”

陆领笑吟吟道:“财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