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暗示

人是会进行自我哄骗的,下意识的那种。比方我听到坏消息时,总会说:“不可能。”这大概是一种保护,一种让情绪不致瞬间失控的缓冲,但是,和关允在一起的这些天,分明感受到他的喜爱,为什么还是会跟自己说“不可能”?或者也是一种保护吧,一种让我不要沦陷的暗示。

谁知道呢?

所谓真相,不过你意愿接受的方向。

分明能切切感受到心意相通,胡思乱想倒固执地停止不了,不是你做得不好,我也逐渐有心去倚靠,就是压不住美景中惴惴的节奏,不安的味道。

幸福措手不及让人惶惑,是另有预谋,还是海市蜃楼。

又渴望,又怕伤。

明明是做什么事都非常容易专注的人,为什么不敢奋力拥抱最期盼的爱情?

2012年10月12日

狄双羽很久以后再想到关允,他的模样都定格于那枚苦笑。往往她自己便也苦笑起来。好像自从和关允关系变暧昧开始,她原本就不多的笑容,变得更加古怪起来。

吴云葭不悦道:“不会笑就别笑,吓着我姑娘。”不过是稍微表示一下对当前相亲对象的满意程度,这女人就给她笑成这副苦相,看着真不吉利。

狄双羽丝毫不为自己的走神感到歉意,“对付着看着吧,我还能笑出来就不错了。”

“你别再掉下去让鱼吃了。”吴云葭以下巴指指那条被鱼拖得乱跑的细线,“这里面有长牙的鱼。”

小云云听见了,眼中稍有恐惧,不觉捉住了身边男子的裤腿。

那男人个子不高,肩膀宽实,牵着云云的小手,微笑地听吴云葭和狄双羽说话。他是吴云葭最近交往的男人,具体叫什么名字,狄双羽给忘了,只听路上小云云喊他米叔叔。

一早被吴云葭叫出来进山秋游,透气是幌子,帮她相面把关才是正事。狄双羽先还推脱:“我哪懂看相,我又不是先生。”倒也还是如约出来了,反正也待在家里,闲着会忍不住想去见关允。

山里环境是真不错,不足的是人太多,个个嬉吵笑闹的兴奋状,打了鸡血一样。连素来安静的小云云也比平常欢脱,就狄双羽格格不入,吴云葭张罗钓鱼,她也跟着抓根鱼竿站在池子前,完全应付了事。当然那鱼钓得也很没意思了,两三平的一方水池,一堆大鱼挤在里头,翻个身直掉鳞片。钓竿上绑一只硕大的钩子,随便一晃就能把鱼钩上来,饵都省了。

吴云葭拖着钩子躲小鱼,终于扥上来条大的,在那根一米多长的费力杠杆作用下,差点一头栽下去。幸亏那位米姓男子眼急手快一把捞住了她。

吃完饭趁阿米带小云云去打果子,狄双羽对吴云葭说:“这人行,葭子,他眼里有你。”

吴云葭却不适时宜机灵起来,“谁眼里没你了?”

狄双羽心虚,“在说你的事儿,你扯我干什么,思维有问题啊。”

“一到假期就开始跟我玩躲避,好不容易出现了,又一脑门子官司。”

“我这妆化得个隆重,不知道的以为是我相亲呢,你从哪儿看出来我一脑门子官司的?”看阿米领着小云云暂时回不来,狄双羽索性跟她摊了牌,“那个,你还记得易小峥吧?”

“废话——什么意思,他又活了?”

“就当是他活了吧,我心里还能好受点儿……”要不然,这叫什么经历啊。

为了个水性杨花的小三抛妻弃子的男人,酒后乱性把她带到家里发生了关系,而她居然还为他神魂颠倒的,这是智商情商正常到像她这种程度的女人能干出来的事吗。说着说着忽然自我嫌恶起来,抓过一把花生米一粒一粒丢进嘴里嚼,话到最后,光剩牙齿和花生硬碰硬的咯崩崩脆响。

吴云葭倒听得异常沉默,“说说吧,你这么投入想干什么?”

“我能干什么……”犹豫了一抿唇的工夫,狄双羽坦白地递交过两道担忧的视线,“本来以为一夜情,结果好像有点爱上了。”

吴云葭当即雕像化,跟着蹿出了三味真火,“就是说,虽然这男的犯贱到连王八都愿意当二手的,但你还觉得他挺可爱。”

“所以你是想说我更贱吧。”

“你看你一点都不傻,小小,怎么就不明白这事儿不靠谱呢。趁早拉倒吧,别爱了,不好玩。”

狄双羽垂下头,“没那么严重,你劝得我好尴尬。”

吴云葭顺势接话,“你知道尴尬还好……”一阵风轻送,狄双羽身上的香水味飘飘忽忽,并非她平常喷的那支。

狄双羽还在强调,“本来就不可能的事儿。”自我催眠一般。

吴云葭皱了皱鼻子,捉过她手腕轻嗅,确认了。这香水与易小峥,与狄双羽口中那酷似易小峥的关允,吴云葭非常不情愿地联想到他们之间的瓜葛,脸上最后一丝笑意也敛起了,“他不是易小峥。他再像也不是。”

狄双羽说:“我知道。”易小峰、葭子都在提醒她这个事实,她想假装不知都难。

口袋里嗡嗡震动,狄双羽忙掏出手机,看下屏幕,走到一边去接听。

关允很大嗓门地相约:“过来喝酒啊。”吆喝一般。

狄双羽据实告知,“我还在山吧呢。”

“不是相亲吗,跑那么远干什么?”

“烤鱼。”相亲是相亲,不过是省略了主语,表达出来就完全不是事实。狄双羽成心让他误会,自然也不会多做解释。

“烤什么鱼啊,你又不吃,肯定没饱,过来补一顿吧。不让你喝酒,酒都被我喝光了。”

“我听出来了……”这哥哥喝的是不是假酒啊,怎么亢奋得跟小朋友似的?

关允和旧同学聚会,地点恰好在吴云葭回家的必经之路上,阿米开车送母女两个,途中把狄双羽放下去。吴云葭落了副驾的车窗,特别慈蔼地同她道别,“早点回去,夜路走多会撞鬼的。”

小云云趴在两个座椅间冲她摆手,司机位上,阿米跟着呵呵地笑,余光扫了吴云葭一下。

他该不会觉得葭子这句话说得很体贴吧?望着远去的车屁股,狄双羽撇嘴失笑,心里其实是高兴的,因为阿米。

男人对女人是不是敷衍,狄双羽看得出来,她对别人的**天长地久总是看得很透彻,所以她可以撑起一个情感专栏。不是第一次帮葭子看男人了,这个格外对眼。她为葭子找到阿米这样一个认真的对象而高兴。

也因为又能够见关允。

看到关允描述中那家云南餐厅的同时,也看到了关允本人,旁边还有一个陌生的男子,两人勾肩搭背说得正欢。还是那陌生人先发现了狄双羽。关允察觉谈话对象的注意力不在自己身上了,表情略微费解,抬头望过来,望到狄双羽,即热情地招手,“来来来,”未等她站定,已伸手将人揽至身边,“这是我们作家。”

颇亲昵的语气,又似宠爱,实为骄傲,说话间一双眼弯成了钩子月。

狄双羽心尖一颤,隐约感受到了久违的父爱。

关允倒是真摆出亲爹一般的质责嘴脸,“你一整天跑哪儿野去了?”

狄双羽笑着皱眉,向他身边的人叫苦,“这家伙喝多了吧。”

对方忙不迭点头,“是喔,喝了好多。”

关允相当机灵,“谁喝多了?”

没人理他,那人径顾与狄双羽寒喧,“久仰大名啊,美女作家。”

狄双羽笑纳,“作家不敢当,主要是美女。”

“哈哈,我是关允的研究生同学,祁舫。”

“名字真好听,以后要是写小说向你借来用用。”

关允抗议,“你怎么不写我?”

狄双羽正色哄骗,“你这名儿太简单了,当不了男主角。”

“凭什么!”伸着脖子向狄双羽欺近,忽然僵了一下,露出思索的神情,耸耸鼻子,继续将头压下来。

祁舫大笑,“要乱性也分分场合。”面向狄双羽解释,“里面一桌子同学,刚听他一直说你,都等着一睹真容呢。”

承蒙关允这般挂在嘴边,狄双羽没觉任何喜悦,反而有种不大舒服的感觉。仿佛她是一类可以当众显摆的稀罕物件儿。

被人当作珍宝是好事,但价值若只在炫耀,岂不成了一种工具?

或者他就真是喜爱,巴不得全天下都知道自己的心头好——若能这么单纯相信,该有多开心。狄双羽摇摇头,甩去过多偏激繁复的想法。

关允拥着他柔声命令:“乖乖吃点饭,今天不让你喝酒。”哄女儿一般,紧接着又笑得邪意盎然,“免得你又喝多了,什么也不记得。”

结果狄双羽还真是一口酒都没喝,从饭店出来,关允举了一串钥匙给她。

感情不喝酒是司机待遇。狄双羽忿忿接过,又压不住被他依赖的窃喜,“知道喝酒干嘛还开车出来?”

“这儿不好打车。”他答,站在饭店门口看她把车发动。

狄双羽倒出车子,推开车门探身看他,“你怎么不上车?有东西落在里面了吗?”

他挠着后脑勺走近,眼神迷迷糊糊的,“你干什么?”

“回家啊干什么。”

“你开车?”

狄双羽嘴角抽搐,“把钥匙给我了难不成是你开?”

他伸了食指向身后点点,“我……是让你去找这饭店的代驾……”

抬眼瞄下门童,狄双羽呆住,“有这服务的?”

僵了数秒,关允选择绕过车头坐进副驾,小心地问:“你有驾照吗?”

狄双羽被他主动系安全带的动作打击到了,“以前我载过老容的好不好!“

“哦?”关允颇觉意外,“他说你开得好?”

“那怎么可能,他什么时候夸过人?他不骂我就相当于夸我了。”

她打轮动作不算熟练,可也足以让他有心情调侃人了,“其实老容很喜欢你的,说你是瑞驰的笔杆子。”

“所以——”镜子里看看他,“是在给我说媒吗?”

“你不是自己相亲去了吗,用得着我说媒吗?”话落还带了负气一哼。

狄双羽有趣道:“怎么看您一点儿都没醉啊,合着刚才是装的?”

“没劲,这伙人越来越没劲。”他打个呵欠,侧过头,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夜里车辆不多,城市难得清静,近乎密封的车厢里,隐约能听到他匀称的呼吸声。

狄双羽的心愈加柔软,一点一点的,以能感受到过程的速度化变。一个红灯的路口,她拉起手刹,扭过头看他。

超级像易小峥。

易小峥眼睛很干净,关允眼里会有些邪性,其实是气质迥异的二人,睡着就没了明显差别。可是,她从来不曾望着小峥的脸,有这样快的心跳。

倾过身去,嘴唇触及他瘦削的下颌角,悉悉印上一吻。车外猛地传来喇叭声,狄双羽反应迅速,放闸给油,抬头竟发现直行灯并没变色,已为时过晚,连前方撞的是什么物体都没辩识出来,已经被弹出的气囊挤得头昏眼花。

关允惊醒,搞清楚状况,下车到另一侧将狄双羽拽出来。

前面被追尾的司机走出来,没见受伤,人显得颇有风度,一句抱怨也没有,当然也有可能是困的不想拌嘴,插着腰直接去查看自己的车屁股。

关允问:“你撞人家的?”

这不废话么,溜车能把气囊撞出来得多大力度,基本可以理解为蓄意谋杀了。估计他这么问就是还没醒酒,狄双羽捂着揉通红的一只眼睛,转头打量被自己搞残的车,“还挺好看,好像挂了一圈小粉窗帘。”

“真服了你了。”他在她头上敲敲,借着亮度不足的路灯看她脸上是否有伤。凑近了又嗅到陌生的香味,笑骂:“靠,去见男人,还换了香水……”

处理完事故回到家已是两点多,狄双羽毫无睡意。关允似乎也难成眠,在她有心的言词引导下,又娓娓聊了些赵珂的事。

说起来关允并不擅长讲故事,别人的故事都是从“long long ago”开始,他则是首先把将要出场的关键人物拿出来介绍一下,会问“知道这人吧?”然后才开始叙述整个事件。像狄双羽这种联想力丰富的大脑,听到这样的开头,再结合已有的事实,基本就猜得出大致脉络了。这人不懂吊味口,说不了书,可能与他数学专业出身有关系。

狄双羽印象里,数学就是那种给出已知条件和结果求过程的死板科目,缺乏发展空间,没惊喜,所以她相当不喜欢数学,不喜欢逻辑性太强的东西,不喜欢理性。关允起初是被她归为理性一类的,可他为了赵珂这样一个女人抛妻弃子。狄双羽不禁要重新审视起此人来。

“奇怪,”关允说,“你去相亲,我就没有被背叛的感觉,也不担心以后看不见你。”

狄双羽低笑,“因为就是真见不着我了,您也没什么担心的。”

这话说出来,她心里明了有多期待他的反驳。可关允什么也没说,只将她往怀里拥了拥,“我一直觉得男女相处,首先要相互吸引;其次要有物质基础,贫贱夫妻百事衰是有道理的;再有就是信任。我跟赵珂,这最后一点永远做不到。她和汪勇出事之后,我每次喝多酒都会骂她不知廉耻,逼着她去洗澡,用刷子刷身体。你看到浴室那个坏的塑料水龙头,是我抓着她头在上面撞坏的。”

“你打她?”儿时父母相处的记忆上脑,狄双羽如被针扎,转头去看他。有着和易小峥一样斯文俊秀脸孔的他,会动手打女人?

二人对视片刻,关允说:“有时候你看我的眼神很奇怪,你知道吗?”

他的敏感出乎她意料,狄双羽冷笑掩饰,“对女人动手,还指望我很崇拜地看着你吗?你可以光明正大地回孙莉那儿去,她就不可以偷偷摸摸地和别的男人上床吗?你不屑她,可以分开,凭什么伤害?”

关允说:“我分不开。”他问,“作家,你能懂吗?这种感情?”

狄双羽一怔。

“我跟你说过吧,赵珂也是离婚的。”

“嗯,为什么离你没说。”

“她结婚不到三个月,老公出差,她和男同事玩暧昧,把人带回家被她爸发现了,逼她离婚的。怕她老公以后知道了打死她。有一次我打她,她跑回家,她爸来找我,六十多岁的人了,一说女儿气得手都直抖。开口就劝我们分开,说‘她就是这么个没有责任心的人,我现在只求她别给我惹事’。”关允叹道,“所以说,她和汪勇的事,我早知道不会是最后一次。”

一背之外他的心疼,传递到狄双羽的身体里,成为另一种疼,还伴随不吉利的预感,被刻意忽略。“你还会再结婚吗?”狄双羽问。

“会啊,我妈还希望我再给她要个孙子呢。”他笑笑,手掌覆在她的**上揉捏,“会找个像你这样胸大点的。孙莉就是太平了,我对她一点欲望都没有,从生了孩子之后我们都没有做过爱。”

“所以赵珂走了,你还是决定离婚?”

“即使一开始就没有赵珂,我和她也生活不下去,分开是早晚的,没这么快而已。我说过,男女在一起,首先就得相互吸引。”

“宝宝怎么办?因为她妈妈胸小,就连她也被嫌弃了。”

“别总是这种语气说话。”

“受不了?”

“我不想你太尖酸,刻薄别人对自己没什么好处。”

狄双羽笑,“会嫁不掉?”

他说:“嫁不掉就在我身边也好。”又叹了一声,他唤她的名字,语重心长道,“以后你结婚,千万要想清楚,结了也不要紧,别着急要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