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梁云生跟于默讨价还价,电话响起,他一时忘了松手,拧着身子,用左手从右裤兜掏出手机,来电显示是周群。

*

办公室装潢简单而富有科技感,没有传统的书柜、办公桌、茶几,取而代之的是三面幕墙和操作台。操作台是一块全面屏显示器,上面萦绕着几个全息投影的器件,周群挥手操纵,将零件组建在一起,部分错落成整体,开始运行。周群打开抽屉,拿出一把匕首,放进设备,很快,打印出两把一模一样的匕首,这是三维的Control+C、Control+V。

敲门声响起。

周群头也不抬地说:“进来。”

梁云生推门而入。

周群见是梁云生,连忙把匕首收好,走出操作台,把梁云生迎进来,“老师,进来。我看了您最新的发明,行踪复原仪,真是太棒了。您是怎么想到这么天才的创意?”

梁云生愣了一下,“就,灵光乍现。”

“有了行踪复原仪,救援队锁定被困者将会变得简单和准确,可以大大缩短救援时间。但我觉得行踪复原仪还可以开发他用,不应该拘囿于时震救援,这是对您天才创意的极大浪费。”

“你想说什么?”

“我们成立时震救援队的目的是什么?救助搁浅在时环的被困者,让被时间分开的亲人团聚。但不只他们失去亲人,事实上,他们只是一小部分。现实世界,每天上演着老人走失、小孩被拐的悲剧。试想一下,利用行踪复原仪,我们可以黏合更多四分五裂的家庭。还有一个更棒的方向,行踪复原仪还是一部全息摄影机,我们可以采集一个人从出生到死亡的所有画面,制作成视频,供活着的人追忆亡者。这何尝不是一种救援?我们也应该承担更多社会责任啊。”

“不!”

“为什么?”

“你说那些社会责任就由社会承担吧,很多机构和个人都能提供支持,但我们做的事情只能依靠自己。别再打救援仪器的主意了,好吗?”

梁云生拍拍周群肩膀,后者闪避他的叮咛。

“我知道老师的心结,但老师也要考虑救援队的运行成本,如果不想办法搞营收,我们很快就入不敷出。我这么做都是为救援队长久发展!有钱才能救人,有更多的钱,才能救更多的人!如果你愿意跟国家共享那些高科技设备,一定会得到政府支持,或者,你不愿被国家吸收,出售专利也行啊,这也不让卖,那也不同意,我举步维艰啊。”

“你无需考虑我的心结。没别的事我先走了。”

“有。‘天眼’检测到一系列‘涟漪’,初步预测,至少有五名被困者。我准备派出几支小组来一次集体救援。请老师受累,多做几台行踪复原仪。”

“行踪复原仪还没有经过实测,需要改进的地方还有很多。”

“来不及了,就用这次救援进行测试吧,被困者可没时间慢慢等。”周群抚摸着行踪复原仪,“这台留在这里吧。”

*

食堂,张复兴跟于默面对面坐着。

张复兴小心翼翼地说:“你可千万别传是我告诉你的,被梁华知道,一定会杀了我。”

于默小声喝道:“快交代,别磨叽。”

张复兴左右四顾,“第一次时震发生那天,梁华一家三口就在西郊动物园。梁华母亲给他们父子照相时,灾难突如其来,许多人瞬间不见。梁云生最先反应过来,把他带出去。梁华眼睁睁看着母亲消失。梁华一直把梁云生当成杀死母亲的凶手,自那天起,再也没有跟父亲说过一句话,甚至不再同一间屋子待着。他在用这种冷漠和距离惩罚父亲。”

于默叹口气,站起来说:“原来如此。”

“走吧,看电影去。我保证你没看过这种身临其境的电影。”

“没空。”

“你去哪儿?”

“实习。”

*

省博物馆坐南朝北,入口处有一座文化广场,广场矗立着一座雕塑,雕塑下面用黄菊拼凑出“2000”字样,另有条幅写着:喜迎千禧年!广场上散落着几只无忧无虑的和平鸽,大部分为白色,夹杂着一些瓦灰色,不时有小孩冲进鸽群,享受轰飞鸽子的无聊乐趣。广场东侧搭有一排遮阳棚,内设玩具、冰糕、饮料、鸽粮售卖摊点。摊位旁边立着硬纸片写就的广告牌:鸽粮一元,矿泉水一元。一元是个古老的度量了。

博物馆东边是科技馆,隔着一条东大街,站在文化广场,远远就能看见一座天蓝色圆穹以及一座飞船残骸模型。梁华印象中,这里应是一架退役的军用直升机。

今天是工作日,广场游客不多,以老年人和小孩为主,搭配着梁华和于默这种青年男女组合。

于默走到遮阳棚,自行从冰柜挑选出两根雪糕,递给梁华一根。她掏出手机,才想起现在是2000年。她曾在2000年被卷入1983年,当时扫码支付尚未成形,她被搭救后,在2021年待了十几天,便熟悉和习惯无现金支付。所谓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于默看着梁华,吐吐舌头,说:“没带钱。”

梁华掏出钱包,抽出一张五元人民币。

“进入时环之前,要了解该年代的衣食住行,不要为琐事浪费时间。时间就是生命,这对于时震救援队来说不是一句心灵鸡汤。我们只有二十四小时,一旦超时,后果不堪设想。”

“我清楚后果。好啦,你能不能别老耷拉着脸,从没见你笑过。”于默扮了个鬼脸,梁华无动于衷,“我们接下来去哪儿?”

“找人。你需要根据指挥中心提供的线索找到目标。”

“我需要?那你呢?”

梁华拿出一个文件夹交给于默说:“我负责监督、记录、指导以及帮扶。这是资料。你找到目标之后联系我。”

于默打开文件夹,快速瞟一眼,便盯回梁华,“你去哪儿?你不监督、记录、指导以及帮扶我了吗?”

梁华答非所问:“记住,不用跟目标接触,只需确定对方行踪就可以。”

他显然有秘密,并且显然不愿跟于默分享。

于默望着广场上自由自在的鸽子,问:“我怎么联系你?2021年的卫星能接收2000年的信号吗?还是说,飞鸽传书?”

梁华递给于默一部比他们年纪更大的翻盖手机,说:“里面存了我的号码。”

于默神色鄙夷地说:“我还以为你们有什么高科技,原来是老古董。你们怎么跟救援中心联络,怎么能跟未来通话?”

“每个救援队都会配备一部具有量子通讯功能的手机,可以跨越时空,与指挥中心即时联络。”梁华有些心不在焉,“小心行事。”

于默咬着雪糕,翻看资料,上面写着太和电子广场,X区XX号,资料里有一张两寸半身照。她正聚精会神,一只鸽子突然悬停在她脑袋上。

*

阳光努力渗透浓密树荫,在路面洒下白色斑点,青黑色的柏油路就像得了皮肤病。

梁华躲在树后,目不错珠盯着小区门口。

临近黄昏,他抛出的视线终于咬钩,波澜不惊的脸上有了明显的情绪起伏。一个穿白衬衫的女人推着自行车往小区走,车筐放着书包,一位八九岁少年拽着后座滑行——他穿着时下流行的双排旱冰鞋。少年嘴里念念有词,能够隐隐听见“霜满天”、“渔火”,少年卡顿了,女人回头提示“姑苏”。这是再寻常不过的一幕,母亲接孩子放学回家,在路上温习功课。每个年代,每个社区,都有这样平凡的母子组合,寻常而温馨。

梁华却泪目。

他有意别过脸,发现门口不远处站着一位年轻女孩,手持相机偷拍那对母子;相机样式高端,与年代格格不入。梁华正准备过去查问,有人拍他肩膀。他过于投入,有人靠近都没察觉。

“看什么呢,这么入迷?”

梁华回头,是于默。

“你吓我一跳。”梁华再去寻觅,偷拍的女孩已经消失不见,“你找到目标人物了?”

“没什么难度。我也在这座城市的2000年生活过。”

“为什么不打电话?”

于默双手叉腰,说:“应该是我问你,为什么不接电话?”

梁华掏出手机,十几条未接来电,他才明白,情绪沉浸得太彻底,对外界的知觉关闭了。

梁华用质问掩饰心虚,说:“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张复兴说如果找不到你就来这个小区试试。”于默侧身,刚好与梁华平视,从枝杈间溜出的光打在他的额头,疤痕看上去温润如玉,于默情不自禁伸手去摸,“你的伤?”

梁华连忙躲闪,“与你无关。”

于默毫不留情吼回去:“能不能听懂人话,我是关心你才——”

恰在此时,梁华手机响起,他宁心接听,对于默说:“指挥中心叫我们回去,有任务了。”

于默站着不动。

“你不是想知道我们怎么锁定被困者的吗?”梁华给她铺设一级台阶。

回程路上,于默专心驾驶汽车,这是当初营救她所走的路线,虽然场景和人物都没换,心情却大不同。

“我们最大限度复刻了所有时区一年之内发生的种种,领航员知道从下个路口走出来的是谁、先迈右脚还是左脚,我们知道每个人这一年做过的每件事。”梁华告诉于默,“我们临摹了过去。”

“就像一部纷繁复杂而事无巨细的电影,《楚门的世界》。”

“就像生活。像一部电影,但没有主角,或者说每个人都是主角。你已经知道,时环的时间以年为单位重复。时震救援队成立之初,主要工作不是救人,而是采集与建模。我们发明出一种可以融解在光线中的纳米摄像机,通过大量影像资料摹写时区每一条街道,每一栋高楼,每一个事件,通过几年时间,我们建立一个庞大的数据库,把时区一年之内的所有人做的所有事复刻到网络。随便找一个人,我们都知道他过去几天做了什么,未来几天要做什么,我们掌握着他的运行轨迹。”

“新名词?”于默已经习惯梁华的科普,并摸到规律。

“‘天眼’,我们称之为‘天眼’系统。被困者并不随时区的时间线循环,一旦他们做了什么,或者有人对他们做了什么,轨迹就会改变,‘天眼’就会发出警报,也就是我之前提到的‘涟漪’,通过数据库就可以检索出大概的时间与地点,进行回溯,找到被困者。”

“还有一个问题,被困者脑袋被‘融化’会怎样?”

“死亡。”

“会不会重生?”

“我说过了,被困者并不会随着时区循环。死了就是死了。如果无法及时施救,他们就永远飘散在过去。对于被困者来说,待在过去的每一天都可能是末日。”

于默的表情突然严肃。

梁华明白她的恐惧,过去二十年,她随时可能死掉,任何人想起来都会一阵后怕。

*

救援队成员在大厅集合,每一列为一个救援小组,四到六人不等,各组队长打头。

梁华和张复兴站在陈敢身后,构成最短的队列。

周群、梁云生、郭恺站在队伍前方检阅,发号施令。

列队之前,梁华已经通过张复兴得知,与以往零星的救援对象不同,此次目标有五人。救援队需要集体出动,接受指挥中心统一调度。

周群率先发言:“相信有些人已经听到消息,‘天眼’检测到2000年的‘涟漪’,地点位于太和电子城附近。这次救援对象较多,我们需要出动所有救援队,由郭恺担任总指挥,陈敢队长负责现场调度。F组队长由梁华暂代。”

陈敢走出队列,站在周群身侧。

梁华向前跨越一步,与其他救援小组的队长持平,原本拮据的F组显得更加可怜。

郭恺站出来总结和动员:“资料稍后下发给各小组队长,你们有一天时间准备,明天下午两点展开救援!时震救援的危险和困难我就不多说了,所有人必须严格遵守计划,服从指挥,务必在时限之前返回,我不想再出现上次的意外。”郭恺的目光来回扫视,说到“意外”时,盯住梁华,“具体哪一个小组,我就不点名了。”

周群转向梁云生,说:“老师也说两句吧。”

“我还是那句话,时间就是生命。活着回去,活着回来!”

救援队就地解散,梁华被郭恺留下来。周群也没走,梁华对他没什么好感,但不可否认,周群非常能干、精明,时震救援中心最不可或缺的人不是梁云生,而是他。梁云生和郭恺搭建了救援中心的雏形,周群把他们的想法经营成现实,扩大规模、稳固运行。梁云生是一堆原木,梁凡则是木工。

梁华反客为主,说:“我正想找你呢。”

郭恺拍拍梁华肩膀,说:“不用客气。”

梁华打开郭恺的手,说:“谁跟你客气了。其他救援小组都是五个组员起步,我们就俩人,不知道的还以为F组就地解散呢。”

郭恺说:“怎么是俩人,不是还有一位新成员?那女孩叫于默什么来着?”

“不够。”

“没人了,连我都要披挂上阵。”

一直沉默的周群加入对话,说:“可以把小五匀给他们。”

因为对周群没有好感,梁华本能地排斥小五,但一方面他没有挑拣的权利,另一方面F组缺口的确太大,就算安排小五加入也不能补全。

“再给我配一个领航员。没有领航员,我们就是瞎子。”

“仅有的两个招新名额都给你了。”

“我不管,反正没有领航员,我们不会进入时环。”

“陈敢总跟我告状,我还不信,看来人家没冤枉你啊。”郭恺掰着手指计数,“我行我素、不服从指挥、与同僚交恶……”

“我加入时震救援队是为了救人,不是交友。”

郭恺欲言又止,说:“好吧,把张美娜也分给你们小组。”

“张美娜是谁?新人?”梁华一脸疑惑。

“老人。”郭恺说完跟周群一起离开。

梁华听见周群也在跟郭恺打听张美娜。他加入救援队有几年了,虽然不像郭恺从成立之初就在,也算得上是老队员,各个小组成员,包括后勤,他都熟悉,从没有听说过张美娜。梁华总算把F组弄得像点样子,但他没时间组织与活络,集体救援的任务迫在眉睫。他只是把大家召集在一起——张美娜暂时缺勤,郭恺说出了点意外,对方暂时不能到岗——让他们简单熟悉了一下彼此,他知道身为队长应该一视同仁,可是他怎么也对小五提不起来好感。

翌日清晨,是个好天气,万里无云,微风和煦。

各组救援队在操场列队,动作整齐划一。

陈敢站在队伍前面指挥,不时大吼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