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刘海戏蟾

正是早春时节,天气不寒不暖,才刚下过雨的路面有些泥泞,被来来往往的车马碾出杂乱无章的痕迹。路边梅腮还红,柳树抽出点点新绿,千丝万缕在柔风中漾开江南的春色。

江屏带着一名小厮,骑马来到杭州城外的顾家村,在村东头的一户人家门前下了马。

小厮抬手敲门,喊道:“敢问顾妈妈在家么?我们是映月斋的。”

不多时,一名头发花白,衣着朴素的老妪开了门,浑浊双目打量着门外的少年郎,只见他生得粉雕玉琢,眉眼张扬艳丽,比画上的金童还俊俏。

老妪好似雾里看花,半晌才出声问道:“阁下便是江公子?”

江屏点头笑道:“正是。”

老妪让他在明间坐下,自己进屋捧出一个蓝布包裹,放在桌上,一层层打开,露出一只镂刻精美的紫檀木匣子。匣子上挂着一把鱼形铜锁,老妪从衣领里扯出一根红线,红线上系着一枚钥匙。

她打开锁,匣子里还盖着一方蛇绿绢帕,揭起帕子,江屏才看见那珍藏的宝贝。

眼皮层皱,鼓目望天,两条前腿抱腹,一条后腿踞地,乃是一只羊脂玉蟾。

老妪枯枝般的手小心翼翼地拿起玉蟾,眼中流露出感伤之色,道:“这玉蟾是祖父给我的嫁妆,听他说,是汉代的东西。我祖父是前朝进士,昔日做太守时,我家住着七进七出的大宅子,赤金白银,斑点玳瑁,多得没处堆放。我小时候冬眠红锦帐,夏卧碧纱橱,只因嫁了个不争气的丈夫,落魄至此。”

江屏做了几年古董生意,听多了这样的故事,说故事的人不是落魄的王孙公子,便是潦倒的宦家小姐,真真假假,无从分辨,也不重要。他是买古董的,又不是买故事的。

他接过玉蟾,细细端详,确实是有年头的东西,翻过来看底部,不由怔住。

老妪其实并不清楚这玉蟾值不值钱,见他一双浓眉微蹙,神情若有所思,紧张道:“江公子,怎么了?”

“没什么。”江屏叹息一声,道:“世事难料,人生哪有一帆风顺的,妈妈莫太伤心。这玉蟾我甚喜欢,出八十两如何?”

老妪先前听掮客说这位江公子家道殷实,做生意不过是打发光阴,出价一向公道,八十两已然超出了她的预计,便爽快地答应了。

江屏道:“妈妈,你这檀木匣子做工不错,我再添十两,一并卖给我罢。”

老妪摩挲着木匣面上的一双并蒂莲,犹豫片刻,道:“这是我最后一件嫁妆,不卖啦。”

江屏笑了笑,拿出秤,称足了银子,叮嘱她收好,吃了一盏茶,起身告辞。

老妪道:“寒家简陋,便不留公子多坐了。”

出了顾家村,闲云忍不住道:“少爷,我看那玉蟾顶多值六十两,您怎么给她那么多?”

这小厮帮着江屏打理映月斋的生意,见过不少好东西,是知道行情的。

江屏骑在马上,笑道:“你听过刘海戏蟾的故事么?”

刘海少年时上山打柴,看见一只受伤的三足金蟾,好心替它包扎伤口。金蟾变成一名美女,与刘海成亲生子不说,还能口吐金钱。小小的善举换来如花美眷,泼天富贵,这故事谁不爱听?因此家喻户晓,经久不衰。

闲云当然也听过,想了想,笑道:“这玉蟾难道也能变成美女,口吐金钱?”

江屏道:“你倒是想得美,还记得去年在苏州收来的玉盘么?那盘子中央有个樵夫打扮的玉雕少年,旁边有一个凹槽,我当时便想一定是少了什么东西。适才看玉蟾的材质,雕工,还有足底的纹路,分明就是一套。”

闲云恍然道:“原来如此,我记得那玉盘当时只花了五十两,配成一套少说得卖三百两,不亏,不亏!”又拍马屁道:“还是少爷心思细,记性好。似少爷这般聪明,倘若去考功名,必定高中!”

江屏瞥他一眼,道:“休要再来劝我,考功名无非是为了做官,做官又有什么意思?每日早起点卯我便受不了,何况官场无常,弄不好还有性命之忧。”

江家世代经商,鼎盛时有鸦飞不过的田宅,贼扛不动的金山,在富贾遍地的杭州也是有名的财主。如今虽然败落了,还够子孙数代不愁衣食。

江屏是锦绣堆里养出来的公子哥儿,生性懒散,不愿去考功名。江父江母在世时都拿他无法,二老去世后,他益发无拘无束。

闲云叹了口气,不再说什么。

回到家里,江屏找出那只玉盘,将玉蟾放上去,果然契合。正高兴,只听咔嚓一声,玉蟾张开口,吐出一粒金丸,在盘子里滴溜溜地转。

江屏诧异极了,拿起那金丸闻了闻,异香扑鼻,却不知是做什么用的,便当作香丸放在银盒里,随身带着。

次日徽州府的曾家派人送来一封大红请帖,原来江屏有个姑母嫁给了徽州府的曾举人,徽州府离杭州并不远,两家常有来往。姑母膝下有两男,长子比他大一岁,二月十五娶亲,请他去吃喜酒。

江屏写了回帖,拿一两银子打发曾家送帖子的人去了。数日后,带着闲云和一名老苍头,坐船前往徽州府。

夕阳透过窗纱,将衣架上的大红妆花吉服浸染得愈发艳丽,好像一团熊熊燃烧的火。这身衣裳的主人名叫银娘,是南直隶徽州府吴秀才家的小女儿,年方十五,明日便要出嫁。

她母亲朱氏叮嘱道:“儿啊,你公公曾举人心地慈善,婆婆也是好相与的,他们膝下只有两男,二公子尚未定亲,没有七大八小的闲人杂事,你嫁过去务必要孝顺公婆,不可出言顶撞,背后咕哝也使不得。丈夫是你终身的依靠,无论如何,勿要与他合气……”

银娘低头绞着汗巾子,听母亲说完,抿了抿唇,小声问道:“娘,这附近可有人家刚死了女儿?”

朱氏蹙起眉头,奇怪地看着女儿,道:“大喜的日子,你怎么问起这话来?”

银娘目光闪烁,道:“我昨日在房中,隐隐约约听见丧乐,怕是哪家女儿死了,与我犯冲便不好了。”

朱氏道:“没有这回事,你别胡思乱想,早点歇息罢,明日有的忙呢。”

是我胡思乱想的错觉么?银娘心中疑惑,没再多说什么。

夜里躺在**,翻来覆去睡不着,那素未蒙面的夫君是何模样?性子好不好?明晚便要和他同床共枕,肌肤相亲,一想到这里,新嫁娘的心便砰砰直跳。

窗上摇晃的树影忽然变成一颗长发飘飘的脑袋,下面纤细的脖颈连着削肩膀,是个人上半身的形状,她又来了。

银娘揉了揉眼睛,在大腿上掐了一把,分明不是错觉,吓得用被子蒙住头,浑身发抖,口中喃喃念佛。

她开始唱歌,和昨晚一样,唱的是撒帐歌:“撒帐东,天官今日来赐福。百寿图中富贵家,一家老小享荣光。撒帐西,锦带流苏四角垂。揭开便见嫦娥面,输却仙郎捉带枝。撒帐北……”

她声音清冷,似有无限愁怨,唱的却是喜气洋洋的词,听起来十分古怪。

银娘猜她是鬼,听说有些出嫁前横死的女子**魂不散,化作厉鬼拉别的新嫁娘陪葬。银娘越想越怕,冷汗浸透了衣衫,终于听见一声鸡鸣,女鬼阴森可怖的歌声戛然而止,那片影子也从窗上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