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深冬的黎明, 神庙里四面透风,温先生的黑色大衣被冷冽的寒风吹得烈烈作响。

战士在外面无声扫除作乱的村民,里面, 乐宁扣着神像,指了指叉着四蹄摆烂的宋柏,

“把他们变回来。”

“嘻嘻。”神像丝毫不惧,简陋线条勾勒的嘴巴笑出无比张扬的弧度, 半歌半唱着,

“怨恨、恐惧,腐烂的心肠、漆黑的灵魂, 多么美妙的味道。”

如泣如诉的邪祟哭声,像毒雾一样的污染神智。

神庙里除了宋几个, 还有田妙方几个和刚被解开绑绳的人,一听到这声音, 俱是神思一晃。

那些幽暗的、暴虐的、悲伤的, 所有负面情绪都涌了上来。

脑子都被满溢的负面情绪充斥,眼泪情不自禁就下来了。

控制力稍微低点儿的人更是觉得人生这么苦, 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抄起地上尖锐的木头尖就要往脖子上戳。

看着这情形, 等着恢复人形的王羲和蹄子一踏,当即画了个从乐宁那里学的镇煞诀打过去。

他本以为至少可以驱一驱神像的煞,可这专门对付邪祟的符文打在神像身上, 就跟泥牛入海似的, 竟然毫无作用!

看着毫无反应的神像, 王羲和鼓大马眼睛。

是他学艺不精吗?

乐宁抓着神像左右翻了翻, 也是不解。

王羲和的镇煞符分明已经有了六成功力, 怎么会没用?

神像顶着王羲和惊疑的目光, 肆无忌惮的仿若癫狂,

“嘻嘻,我就喜欢有人看我恐惧的眼神,害怕的味道,多么美妙……”

嚓!

神像刚唱到一半,乐宁像是想到了什么,举起神像,猛的往地上一摔。

邪肆的歌声戛然而止。

被救下的几人也瞬间回神,看到自己手里的各种利器,瞳孔一缩,像是烫了手一样的赶紧扔掉,

“这是怎么了?”

“我刚刚怎么回事?”

刚被救出来,新的生活和希望就在眼前,她们为什么要寻死?

眼看着乐宁一手摔碎神像,王羲和目瞪口呆,老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你…这……怎么能摔呢?”

乐宁眼疾手快的摁住从神像里逃出来的黑影,闻言扭头,

“怎么不可以呢?”

王羲和被问得张口结舌。

再仔细一想,好像是没有哪个规定说不可以。

碰到这种有寄宿之物的邪祟,之所以不打碎寄宿的东西,一则是寄宿之物打碎了,邪祟多半会狂化,力量大增加,二则要是邪祟真的不敌想逃跑了,也没那么好抓。

久而久之,就形成了不能打破寄宿之物的默认做法。

王羲和看了看干脆利落摁住邪祟的乐宁,现在的情况,其实完全不用担心那两种情况。

但道理归道理,但看到乐宁这样术法镇压不了,干脆就直接搞物理镇压的做法,他还是有点儿接受不良。

这看起来就很不术法,很不神秘啊!

乐宁哪知道王羲和心里在想什么,他只管解决问题。

最复杂的邪祟,就是要用最简单的打击方法。

“嗯?”

乐宁正摁着要逃的邪祟,旁边温行止步疑惑的嗯了一声,他半蹲下身,如玉的手指拨了拨地上的泥塑碎片,竟然拨出了一片泥塑的圆弧陶片。

看到这熟悉的东西,乐宁恍然,难怪这个怨瘴这么强,都能把活人变兽类。

温行止看到陶片也明白了为什么王羲和几个都中招,乐宁却没事,他更是被怨瘴排斥了出去。

这邪祟以他的鳞片为基,鳞片自晦,当然会本能排斥他的到来,乐宁虽然没有被排斥出去,但鳞片也拿他无可奈何。

想透了这一点,温行止执着陶片起身,将陶片对准王羲和和宋柏,曲指一弹。

陶片如柔韧金片般无声一震,**出常人肉眼难见的金光。

丝丝缕缕的金光落到王羲和三人头上,三人蹄子开始变淡变浅,皮毛褪去。

没一会儿,两牛一马就变成了四肢趴地的人形。

陶片被收回,怨瘴已经破了一半。

乐宁跟着摆了摆手上的黑影,缠缠绕绕在黑影周围的怨气果然开始松动,像是被泡开了的丝线一样逸散游走。

本以为这些怨气会慢慢消散在空气中,谁知它们却像是有方向似的,拥挤着往外散去。

这么奇怪的怨气实在少见,两人对视一眼,跟着迈步走出神庙。

只见外面的土场上,银色绳索捆着的人被扔成一堆,怨气纷纷扰扰的从他们头顶往下落。

每落一分,这些村民身上的因果就多一分,没一会儿,原本静默蹲着的人就开始痛叫的痛叫,打喷嚏的打喷嚏,发抖的发抖。

看这情形,乐宁撩了一缕怨气凝神感应,发现这竟然不是一个人的,而是无数怨念的集结。

黑影邪祟周身怨气慢慢散去,渐渐露出真容,是一个年轻女人,一身蓝色碎花裙,似乎是上个世纪的模样。

只是她模样虽然秀丽,两只杏眼里却全是深重的执念和不甘。

浸在满是血腥怨恨的村子里,一只年代久远的怨鬼,难怪怨气会以她为基形成庞大的怨瘴了。

王羲和跟着出来,看到这些人的惨状和萦绕的怨气,又看了眼怨鬼,试探性的问乐宁,

“乐先生……这些人,要给他们驱邪气吗?”

乐宁想了想,找了一圈,找了个看起来最和善的村民,蹲下身,指了指身后的怨鬼,

“你对她有什么想说的?”

被点名的人吞了吞口水,看了眼怨鬼半浮在地上的脚,有些害怕,努力想了想,想出了自己能用到的最委婉的词,

“她…她是挺可怜的,但我们不找老婆,以后香火断了怎么办?”

后面的怨鬼原本沉默着,听到这话,浑浊迷茫的双眼忽然闪了闪。

她僵硬低头,朝说话的男人看去,声音沙哑粗粝,

“不用以后,你们已经断子绝孙了。”

男人立马想到村里二十年来没有孩子,无论他们换多少个老婆都没用的事,瞬间面目狰狞,

“是你!你怎么这么恶毒!”

剩下的话乐宁已经不想听了,他起身站起来,看着一堆知道真相、开始叫骂的村民,神色漠然,

“不用了,除了他们自己,谁也救不了他们。”

随着怨气缠绕,村民们身上越来越不舒服,或痛或冷,或者四肢奇痒,听到这话十分不满,

“那怎么可以!”

“行。”王羲和也不管了,转身就往村外走。

乐宁更不会和他们废话,也是转身就走,身后一众或怨恨,或痛哭,或哀求的声音响彻神庙。

出了神庙的土场就是村子。

一直说异闻部是半个官方部门,平常也没什么感觉,这一次,乐宁真见识到了他们的力量。

来的人分两拨,战士荷枪实弹,武器在手,对待流窜的村民重拳出击,后面两队医护人员则温和的挨家挨户接出被困的人。

两队人来来往往,乐宁竟然还意外的看到了宋云从。

宋云从拄着龙头拐杖,正带着一小队人探查那些藏起来的村民,看到他们,远远的恭敬点了点头。

乐宁看了一圈各自忙活的人,想了想,转头下了之前的地道,无论是久困地下的田妙方一众人,还是那数十具遗体,都需要驱邪超度,也够他忙活的了。

天光刚亮,大家都忙得连轴转,唯独宋柏,竟然找不到事儿做。

救护被困的人时,无论是女人还是小孩子,都在常年的压迫下精神恍惚,最怕刺激,需要女性护士温和的照顾。

宋柏自然是做不了的。

至于抓流窜的村民,那些村民个个穷凶极恶,杀人眼都不眨,真对上时,他不被捉成人质就不错了。

驱邪除煞更不用说,不知道是不是天赋有限,在乐宁那里学了那么久,宋柏至今为止也没学会一个完整的术法。

转了几圈下来,愣是找不到自己可以忙活的事儿,宋柏不禁有些恍惚。

正在这时,他远远看到了拄着拐杖过去的人,双眼一亮,惊讶又高兴的跑上去,

“爸,你怎么来了!都不告诉我!”

“也才刚到而已。”看到儿子,宋云从摸了摸宋柏的脑袋,也是高兴。

跟着老爸,宋柏跟找到了归属似的亦步亦趋,“爸,你们忙啥呢,算我一个,他们都不带我。”

听到这话,宋云从一愣,想了想,伸出干瘦皱巴的手,拍了拍宋柏,然后将他的手挪开,

“去玩儿吧,这边挺危险的,你自己注意安全。”

留了这句,宋云从便拄着拐杖,和王羲和慢慢走进了其中一条山道。

听说下面阴气缭绕,他们得去看看。

宋柏要是随便一劝就能放弃,那他就不是他了。

眼瞅着王叔和自家老爸走远了,他左右一看,悄悄的又跟了上去。

对付邪气之类的没办法,但对上那些凶神恶煞的村民,他帮把手还是可以的。

山道崎岖,王羲和扶着宋云从慢慢走着,想了想,试探的劝说,

“宋老,我看小少爷挺有学东西的诚心的,这次表现得也不错,不然……就教教他吧?小少爷高兴,您的传承也后继有人。”

宋云从拄着拐杖的动作一顿,沉默半晌,然后又拄着拐杖继续往前走,

“不了,他这辈子平平安安的就行了,只要他平平安安的,与人为善,不作恶,我就知足了,至于成才,还是不要了。”

本就是逆天改命,福缘太深,对他没有好处。

虽然是意料之中的回答,王羲和还是忍不住叹气。

两人又说了几句,慢慢远去,但剩下的话,宋柏都没听清了。

他愣在原地,反复回味着那几句话,脑子乱乱的,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来的。

“哎呦。”

村里,一个医护人员正急吼吼的拿着急救药品往回跑,斜里突然木木呆呆的走出一人来,差点儿撞上。

医护人员皱着眉,“你往边儿靠靠啊,别挡道。”

宋柏下意识往边上走了走,让出路来。

等那人走了,宋柏才回过神来,他呼了口气,抬头看着前方。

其实类似的话,他已经不是第一次听他爸说了,唯独今天尤其深刻。

偏僻的村子现在人已经很多了,人来人往,人声鼎沸,各自忙得热火朝天。

不知道怎的,他却觉得自己像是在一座孤岛上。

——

“今天也不想接受超度吗?”

乐宁坐在面包车里,端着大瓷碗,吃着碗里的土豆炖肉,每日例行一问。

他例行一问,旁边蓝色碎花裙的怨鬼也就每日例行一摇头。

乐宁抱着碗叹了一声,怨鬼以前名叫水明蓉,和村里大多姑娘被拐来的不同,她是被抢来的,她和家里人一起出来游玩,路上走岔了路,碰上山匪劫道。

一家人都死在了她面前,只有她一个人被拖进了村子,因此怨气尤其重,且不愿意接受超度进入轮回。

吃掉最后一口软糯的土豆,乐宁放下碗。

虽说强行超度也不是办不到,但他私心里觉得她生前受的苦已经够多了,这次不太想不顾她意愿强行超度,只是每天给她念一点清心经。

“乐大师。”

正说着话,覃明远敲了敲车门,“现在有时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