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晏君复进宫,豫章帝才起,正在用早膳。

豫章帝示意他起来,指一指对面的椅子,道:“怎么这么早过来?一起用些?”

晏君复拒绝:“皇兄,臣弟有要事告知。”

晏君复知道等下豫章帝还要早朝,便紧着将余家的事,还有傅砚名被林清见所杀的事告知。

豫章帝听完眼睛都瞪大了,放下筷子,诧异道:“林大学士刚找回来的那个女儿,把傅指挥使的儿子杀了?”

晏君复点头:“对,就昨天。想来等下早朝,傅家便要告状。”

豫章帝还未从晏君复方才所言一事中回过神来,感叹道:“林时温这女儿,心当真是少见的正,魄力也惊人。”

豫章帝随即蹙眉道:“傅家这些年来行事愈发嚣张,朕也看不顺眼很久了,但傅相……”

豫章帝看向晏君复,随后道:“我知你护人心切,但眼下还不是动傅相的时候。”

豫章帝眉心紧缩,沉思片刻,对晏君复道:“余家的事,本就是傅砚名行止有亏。但傅家必会以林清见动用私刑,枉顾律法为由,以此来状告判其杀人罪。若林时温要护这个女儿,八成会弹劾傅家这些年来所有言行有亏之事。这二人怕是要斗上一阵子……”

同为一品大员,他的朝堂怕是要起风了。

晏君复道:“多半如此,若是放任这二人斗下去,这件事,怕是三两个月都出不来结果,两人皆为一品大员,若始终在这件事上争执不下,恐会伤及朝廷根本。皇兄,容臣弟说句僭越的话,傅相掣肘您多年,如今林清见斩杀傅砚名,看似闯下大祸,但却将纯臣和傅相彻底推上不死不休的对立面,何不借此东风,彻底将傅相铲除?”

豫章帝闻言眉心锁的更紧,重叹一声道:“朕何尝不想?但是如今朝中纯臣少,大多依附几位辅政大臣。尤其是傅相公,殿前都指挥事的兵力都在他手上,朕便是想动他,也得防他狗急跳墙。”

豫章帝烦的不得了,这些年他和傅相公之间,一直维持着微妙的平衡,都在等对方暴露底线。

豫章帝接着道:“眼下朕可用的将军,皆在京城外驻兵,京中无朕的心腹武将。一旦朕调兵,傅相必会有所警觉,只怕到时兵未调来,先逼得傅相公来一出挟天子以令诸侯。”

晏君复早就知道皇帝的这些顾忌,前世他顾忌的也是这些。但是他已经有解决的办法,晏君复道:“皇兄,林大人这些年不结党不营私,一直在默默支持陛下,但明面上,从未与傅相公等人生龃龉。这次傅砚名被杀一事,生生将林大人推上傅相公的对立面,林大人又是正一品大员,纯臣之首,纯臣和权臣之间这场仗,这次势必得打起来。”

晏君复接着分析:“若此事容他二人长久博弈,一旦林大人稍见落败,等他的必定是贬官外放,到时无异于陛下又被傅相削去一条臂膀。依臣弟拙见,若不然,这次就借这股纯臣弹劾权臣的东风,顺势罢相!”

豫章帝眸中一惊,看向晏君复,他显然是没想过棋行此招。

豫章帝不由屏住呼吸,在殿中走了几圈,随后唤来门外的太监,吩咐道:“去知会百官,朕偶感风寒,今日早朝免了。”

待太监行礼出去,豫章帝看向晏君复,眸中已燃起灼灼烈焰:“你有什么法子,细说!”

晏君复行礼道:“依臣拙见,皇兄既然担心傅相狗急跳墙,那咱们就不如让他狗急跳墙。这几日先让纯臣大肆弹劾傅相以及傅家罪行,先将火燃起来,私下里,咱们迅速集结兵力。皇城中侍卫可用,禁卫可用,臣亲兵可用。等他狗急跳墙之时,咱们便兵分两路,一路引他们入宣武门瓮中捉鳖,一路则去偷袭都指挥使,夺回京城守卫兵力。”

豫章帝细细思量着晏君复的话,越想越觉得可行,只是还有一桩事,豫章帝蹙眉道:“若兵分两路,那就需要两个领兵之人。如今朕近身并无可用的武将,有能力且忠于朕者,皆在城外,甚至千里之外。京中申国公年纪已大,又有旧疾,怕是不能领兵。”

说着,豫章帝扫了晏君复一眼,忙问道:“之前孔雀寨你打的漂亮,这次的铲除傅氏一事,你全权负责,能否?”

晏君复笑道:“皇兄不说我也要请缨,臣觉得,臣行。”他早已不是当年的晏君复。

豫章帝松了口气:“好、好。”

刚笑两下,豫章帝又蹙眉:“可另一路怎么办?谁来带领?”

晏君复抿唇一笑,对豫章帝:“皇兄,臣弟为您举荐一人。”

豫章帝忙问:“谁?”

晏君复道:“林大学士之女,林清见。”

豫章帝愣了下,随后问道:“女子?她行吗?”

自开国至今,名留青史的女将军便有好几位,他作为皇帝,其实心里很清楚,即便现在,边关也有不少将士的夫人,会出兵领兵。

女子领兵,对着眼天下的皇帝来讲,不算什么稀奇事,也就只有那些没见过世面的,才觉得女子领兵稀罕。但他有些不确定,这个女子行不行?

晏君复即刻夸赞道:“皇兄您别小瞧女子,尤其别小瞧林清见。她之前可是孔雀寨的少寨主,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您再看她杀傅砚名一事,这魄力,这武力,这惩奸除恶的正义之心,丝毫不比男子差!而且,她是女子,父亲又是纯臣文官,毫无根基,皇兄用起来多放心。”

确实是这么个道理,女子领兵,与他而言更好驾驭,而且她不属于任何一个世家派系,领兵反而能像她爹一样,做个纯臣,能依附的只有皇帝。

尤其她现在还有命案在身,傅家一群恶狼在等着撕碎她,只有听皇帝的话,用心除掉傅相,她才能救自己,才能救自己爹。

无论从哪方面讲,林清见着实是可用之人,才能、人品、家世、处境……简直合适的不得了。

思及至此,豫章帝拍了下腿面,手在膝盖上摩挲两下,对晏君复道:“好!朕准了!”

豫章帝这些年确实也是对傅相厌到极致,如今东风来袭,又有可用之才,何不借此机会放手一搏?

豫章帝起身走到书桌后,提笔书写两道诏书,随后加印,先将其中一道诏书递给晏君复,对他道:“朕加封你为正五品定远将军,即刻便去秘密筹军,皇城内禁卫侍卫,皆可调遣。”

晏君复跪地谢恩:“臣谢主隆恩。”

豫章帝又将另一道诏书给他,说道:“这道给林清见,朕暂封她为正六品昭武校尉,配合你领兵。但是眼下不能打草惊蛇,不能派传旨的公公去传旨,你且秘密告诉她,等到紧要关头,再将诏书拿出来。”

晏君复大喜!忙替林清见谢恩!他就知道,他皇兄定是个有血性的硬□□帝,只要有机会,绝不会软半分,也绝不会因为男女之别,放着人才不用。

写完两道诏书,豫章帝深吸一口气,比之之前的郁结,此时眼底竟隐隐有些迫不及待的灼光。

豫章帝对晏君复道:“你快去准备吧,出去的时候顺道把门口的太监叫进来。”

晏君复谢恩后退出勤政殿。

太监复又进殿,豫章帝报了几个纯臣的名字,林时温也在其列,随后吩咐道:“叫他们几个,进宫侍疾。”

他不是“感风寒”了吗?正好叫他们来侍疾,聊聊弹劾傅相的事。

晏君复马不停蹄的出宫,先去自己悄悄买的宅子里,将回来之后,专门给林清见量身定制的一身盔甲带上,且多牵了一匹马,即刻便赶去林府。

为防打草惊蛇,眼下还不能说林清见被封正六品昭武校尉的事,他得偷偷把林清见带出来,等解决傅相一事后,放才能将此事昭告天下。

念及此,晏君复干脆没进林府正门,直接从祠堂的外墙爬了进去。

林清见很早便醒了,一直无聊的坐在蒲团上,枯木般等着外头的消息。

怎知巳时刚过没一会儿,她复又听见身后的门被推开。

林清见转头看去,正见晏君复鬼鬼祟祟的钻了进来。

她不解道:“世子?你怎么又来了?都说我不能见外男。”

晏君复闻言一声嘲笑,皱皱鼻子,走上前将包袱里的盔甲,“匡”一声扔在她身边的蒲团上,对她道:“别装了!能不能见外男,这种事情你在意过吗?”

林清见讪讪一笑:“这不是爹娘在意吗?我也只能装着在意一下。”

晏君复看向她的眼睛,认真道:“不用装了,从今往后都不用装了!”

晏君复将豫章帝的诏书交给她:“清见,陛下有意铲除傅氏一党,但陛下身边无可用武将,已封你为正六品昭武校尉,我就问你,接不接?”

林清见闻言愣了一瞬,眼里当即闪烁起点点泪光,她忙将手里的诏书打开,但见诏书上,白纸黑字,跃然眼前:

“林时温之女林清见,不畏强权,心怀正义,武艺卓然,刚毅果断,实为将才。朕无男女之成见,有志者当为国效力。着封林清见为正六品昭武校尉,配合定远将军晏君复,清剿傅氏一党。”

林清见手都跟着颤抖起来,大颗的泪水从她眼眶中滚落,她看看晏君复,又看看手里的诏书,久久未能言一字。

晏君复看着她这幅模样,知道她是真的高兴!

前世他回府后的最后一个画面,复又出现在眼前,那天她坐在廊下,放下手里绣了一般的绣品,朝他迎来,恭敬行礼。

回想起那个画面,晏君复一时百感交集,那个手持绣针的林清见,在他身边怎么可能开心的起来?她的这双手,本该握杀敌的剑,而不是绣花的针。

林清见好半晌,方才控制住情绪,她站起身,想晏君复问道:“爹知道吗?”

晏君复摇摇头:“咱们要打傅氏一个措手不及,眼下还不能告知任何人你我受封一事。”

林清见蹙眉道:“爹知道后,会不会彻底不认我这个女儿?”爹连骑马都不是很乐意让她骑。

晏君复明白,她好不容易回来,自是很看重爹娘的感受,但……

晏君复问道:“难道你爹不同意,你就不去了吗?”

林清见愣了下,随即失笑,那必然要去,她好不容易等到这么一个出路,只是担心爹娘的看法罢了。

晏君复接着道:“咱们这次行动只要成功,傅氏一族就会彻底消失在朝廷。这不比你自己跑出去,破釜沉舟的强?你爹已经做好和傅相长期博弈的准备,但只要咱们赢了,你爹就不必再如履薄冰。他兴许会对你领兵有所不满,但是清见,这个世上服人的只有能力!只要你做出一番功绩,想来会改变所有人对你领兵的看法,包括你爹!”

晏君复看一看扔在蒲团上的盔甲,对林清见道:“盔甲给你带来了,往后是做一个囿于后宅待嫁的小女子,还是披上盔甲跟我上阵迎敌,你自己决定!”

说罢,晏君复转身出门,重新爬出墙,在墙后静候。

林清见看着蒲团上黑布包裹的盔甲,胸腔不住的起伏。半晌后,她俯身抓起包裹,转身朝祠堂后侧的小门走去。

走出小门,林清见随意找了间更衣用的净室,进去将门关上。

包裹打开,银玄相间的盔甲静静躺在眼前,桌上正好有一面铜镜,林清见抬眼看去。

镜中的她,梳着温婉的发髻,穿着虽被血染红,但依旧华贵的裙子。

她喜欢好看的裙子,也喜欢名贵的首饰,但……她更喜欢刀剑骏马!

林清见唇边出现笑意,伸手将头上染血的簪花一个个取下,一头青丝顺长垂落,她几下将长发束成一个马尾,随后用绑带和簪冠固定。

她又褪下身上的裙子,拿起玄色的盔甲底衣套在身上,系好护腕,登上短靴,便将银甲套在身上。

看着镜中焕然一新的自己,林清见唇边慢上一个深邃笑意,这一刻,她深切的感觉到,她又活了!

不过……林清见低眉看看自己这身盔甲,还真合身啊,怎么这么合身?晏君复知道她的尺寸吗?还是凑巧?

算了,等下问问他就知道了。

林清见找出纸笔,写下八个字:受命离府,爹娘勿念。便抱着自己换下的衣服,回到祠堂。

她将换下的染血的裙子,扔在蒲团上,又将书信小心置于其上,朝祠堂里列祖列宗的牌位,拱手,恭敬行下一礼,随后转身,大步离去。

晏君复听到墙内的脚步声,复又双手攀上墙壁,但见林清见已到祠堂门外,正在四下找他。

她一袭盔甲灼灼有神,晏君复终于又从她眼里,见到当日在孔雀寨见过的炯炯神采,一双眸中,仿佛有剑影萧杀,灿烂夺目,他唇边笑意愈发深邃。

晏君复压着嗓子唤道:“清见,这儿。”

林清见闻声看去,但见晏君复正好攀上墙头,在墙头蹲下。

林清见忙走过去,晏君复蹲在墙头,自上而下,含笑看着她,并朝她伸手:“来!”

林清见与他对视一眼,冲他抿唇一笑,毫不犹豫的将手递给他,藉着他的力,两下跳上墙,一同一跃而下。

马匹晏君复已经备好,一落地,二人便各自上马,晏君复从马鞍上解下一杆长.枪,扔给林清见:“你的兵器。”

林清见抬手,稳稳接住,横枪在眼前细看,那神色,好似画师见名画,琴师见名谱,全然是一副再遇知音的快意。

见她这般神色,这一刻,晏君复才真正感觉到自己为她所做的一切,有多么值得。

晏君复冲她抿唇一笑:“走,去我家,执掌宫中禁卫的几位校尉与副尉已等在我家,过去跟你说详细计划。”

“嗯!”林清见点头应下,二人一道骑马离去。

马匹小跑过一条街,林清见忽地反应过来,不解的看向晏君复:“世子,你京里的宅子不是卖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