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家宴 ◇

◎这般飘零,又凋敝的光景◎

雨后初霁的夜晚仍旧寒气深重。

谢青绾换了身锦织的淡烟粉色云纹暗光披风, 雅致素净,袖口与裙摆却藏着巧思,绣了莹润通透的小葡萄串,连叶纹都绣得栩栩如生。

她平素尽皆是清冷且极淡的青色玉雪纱衣, 倒甚少穿这样温软的烟色。

这抹烟粉色像是云与薄雾之间氤氲透出的, 浅淡至极更幽静至极。

暖色将她透白地雪肤映出一点几不可察的辉光来, 领口云纹隐隐,零星点缀着三两朵以银线绣制的云与花瓣。

颈间珍珠熠熠。

谢青绾微提起裙摆跨出内殿, 见他负手而立,忙碎步挪过去:“让殿下好等了。”

才要一道出门, 却忽然发觉他立在原地, 不轻不重地捉住了她的手。

谢青绾脚步止住, 偏头小声催促:“殿下?”

鬓边珠钗轻摇。

她鬓角有细细软软的一点小绒毛, 两枚压鬓钗上皆缀了一圈莹圆的小小珍珠, 轻微地陷进鬓边绒发里,更衬出乖巧与糯气来。

顾宴容抬手, 轻缓地抚弄着她鬓角细绒的发。

上回见她穿这样的烟粉色,还是他到镇国公府议婚的时候。

顾宴容闻嗅她怀里幽隐的少女香。

谢青绾似乎被撒下的那点热息灼烫到, 慌乱了下, 两手攥上他腰身两侧的衣料。

她低低埋着脑袋, 却像是送进他怀里一样给他闻嗅,再小声问:“殿下,好不好看?”

与平常很不一样。

她颈间戴着那串顾宴容亲手赠予的滢滢珠串,唇瓣被他碾出的红还未退, 烟粉色广袖裙袍掩盖了他的恶劣行径。

在旁人能看到或不能看到的种种地方, 独属于他的痕迹都清晰分明。

顾宴容倾身凝望她, 在她亮晶晶满含期待的目光里微微颔首。

捧吻她的脸颊:“绾绾多漂亮。”

嘉祥宫满园芳菲被四月初的一场暴雨打得零落。

大约是燕太后有意吩咐不许洒扫, 白玉石垒砌的径中落花瓣瓣,沾了她的鞋履。

谢青绾喜欢这样的意境。

雨幕渐笼罩下来,宫人走在最前头掌着灯,她便被顾宴容牵在手里,间或拢一拢她肩上斗篷。

嘉祥宫这场家宴算得上隆重,只是清冷不少。

先帝早逝,膝下只三女两子,长女康乐亦不过堪堪十四,旁余的尽皆未足十岁,各自养在宫中。

康乐长公主尚在寒林寺礼佛,传信说四月初八浴佛节后便回。

他们在内侍的指引下踏入殿中,燕太后端坐上首,含笑注目。

谢青绾上前要行大礼,还未屈膝便被她温和止住:“不必些繁缛。”

她依言直起身,目光扫过上首时不由一惊。

燕太后像是一夜之间憔悴苍老了下去,一向端厚的眉宇间透出浓浓的倦意与愁思。

算起来这位太后过了四月中旬的生辰亦只是才至而立之年。

中宫空虚,幼子仁顺,阑阳城中不知多少贵女羡煞了她。

她这样憔悴,大约是也是为着小皇帝的事。

燕太后揉着额角,勉力撑起一个温和的笑意,关护道:“都不且必拘礼,入席罢。”

“哀家近来久病,时常会怀念起先帝在时的光景,”她自嘲地笑一声,“大约是人上了年纪,时常想着要自家里多聚一聚。”

顾宴容俯身将她披着的斗篷解下,由侍奉的宫人收好,方才一同落了座。

抬眼,瞧见对侧的怀淑大长公主面色冷淡。

康乐不在席中,倒确乎是少了许多趣味。

燕太后同她寒暄道:“听闻阿绾前几日偶感风寒,卧病了不少时日,可都好全了?”

谢青绾忙搁下手中茶盏,在席间略微福身道:“有劳娘娘挂怀,已经好全了。

燕太后多了一点真切的笑意,眉间愁容散开:“那便好,也不枉费摄政王为你‘披星戴月’、两地劳碌。”

谢青绾愣了下,才迟迟反应过来她所言甚么“披星戴月”,应当是小皇帝事起之初,顾宴容白日里入宫理事,晚间又打马回府来陪她的事。

她暗自微讶,又觉出一点郝然。

燕太后见她眼睛忽闪,不由笑道:“岂止哀家,这样的美谈阖宫上下都有流传。”

她感慨道:“而今你们夫妻二人一道在宫中小住,果然方便许多,可还住得惯么?”

谢青绾脑中闪过临山殿里松软如云的矮榻,被他没轻没重地按下去也不觉得痛。

大约是顾宴容近乎守得她形影不离的缘故,倒果真没有品出丁点的不习惯来。

她温声道:“宫中一切都好。”

顾宴容神色很淡,却莫名与她贴得极近,近乎是俯首便能够吻到她乌浓的发顶。

是一眼瞧得出来的亲密无间。

燕太后欣慰含笑。

摄政王暴力冷血、为政铁腕,单论智谋与手段无疑是这个王朝里最有资格的掌权者,另一面,却也伴随着最极致的不可控性。

他能一手扶植起孤弱无依的新皇,却也会在幼帝面前杀人剥皮,甚至轻描淡写地作了恩裳。

先帝殡天之际,叮嘱她务必要规戒劝勉,免失其本原与初心。

燕太后原以为,平帝崩后只怕再无能牵制他一二的人。

却不想,这个人选平帝原来已是早有筹谋。

小皇帝照例来得最晚,众人起身问过礼,各自坐回去。

他扫视过一周,目光触及皇婶时有明显停顿,很温和地笑了下。

只是皇婶被皇叔挡得结实,全没有瞧见半分他的致意。

宴开,宫宴独有的菜式一道道呈上来。

谢青绾举著的模样秀气斯文,偶然尝到喜欢的便会眸光微亮,黏糊糊地夹给顾宴容尝尝。

怀淑大长公主自开席来便是面色冷淡惜字如金的模样。

连颔首致意都没有。

谢青绾轻轻吹了吹那碗热气腾腾的甜羹,袖上绣工精巧的小葡萄串将那只手衬得莹白无暇。

她拿温热的茶浅漱一漱口,方才附在顾宴容耳边问道:“那回殿下罚她了么?”

顾宴容淡淡抬眼,左手抿去她唇角沾着的甜酥碎屑,替她添菜的动作全未停顿。

他没有否认。

谢青绾心下了然,规规矩矩地坐回去。

饭罢燕太后邀她也怀淑大长公主一道散步。

谢青绾习惯早睡。

不知是不是病弱的缘故,她每日总要睡得比常人更久一些。

她被顾宴容牵着,才要推辞,忽听身侧有人禀道:“陛下,漳州急报。”

谢青绾一顿,下意识仰头去看身侧这位摄政王。

顾宴容看懂她的目光,拨着她鬓间的小珍珠,告诉她:“我也得去,绾绾。”

谢青绾眼底的光暗下去,眼睫扑闪,慢吞吞说:“好罢。”

她一个人在临山殿到底无趣,便应下了燕太后的邀请。

嘉祥宫的花园幽静雅致。

这位怀淑大长公主满脸无甚表情,只淡淡跟在燕太后身侧。

宫灯辉明,谢青绾嗅着花香与清凛水汽,从花圃中缓慢穿行。

燕太后问她:“阿绾宫中可会觉得闷么?”

似乎只是家常。

谢青绾便诚恳地感慨道:“是有一些。”

燕太后被她暗暗藏着忧郁的语气逗笑:“难怪康乐喜欢你。”

“康乐亦是不喜宫中无趣,央着哀家与皇帝,早早出宫开了府。”

她瞧了眼天际朗月:“南楚王朝绵瓞百代,何曾有过这般的,”

声音轻了些:“这般飘零,又凋敝的光景。”

谢青绾只好宽慰道:“太后娘娘,陛下年纪尚幼呢。”

燕太后挽着她的手微微握紧,含笑点点头,便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她们在花亭中歇了歇脚。

怀淑大长公主终于开口说了今夜第一句话:“风有些凉了,听闻太后娘娘这里有上品的百花酿。”

燕太后又气又笑:“你倒是星点未变。”

宫婢在亭中支起暖炉来,又去了三张小小的泥炉已盛酒来烧。

翠羽小跑着给她送了更暖厚一些的斗篷。

谢青绾便这么倚在凉亭间,吹着清爽夜风,瞧这阑阳城中尊贵无匹的两位,拼酒一般一盏接着一盏。

燕太后为小皇帝之事愁肠百结。

至于这位怀淑大长公主,谢青绾亦不晓得各种缘由。

酒倒是很香。

谢青绾舀来一盏,才要尝上一口,忽被一只手按住。

怀淑大长公主目光清明:“这是烈酒。”

再一瞧,她那只小小的泥炉里已空下去大半。

顾宴容在鸿台殿处置完那封急报,动身到嘉祥宫花园接人时,正瞧见燕太后与怀淑大长公主行着酒令。

至于谢青绾。

哦,这位小漂亮歪搭搭地倚靠在亭柱上,捧着腮专注看这两位行令。

再睁着圆眼睛一脸认真地鼓掌。

只是眼睛里已全是氤氲朦胧的雾气,不怎么聚焦。

她瞧起来似乎并未醉得太狠,约摸是觉得冷了,还晓得将身上的斗篷团成圆的裹好,连下巴都藏得很是妥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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