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二姐 ◇

◎一个人睡很冷的◎

谢青绾挤进他怀中, 指腹温软而细嫩,按揉他隐隐皱起的眉心。

顾宴容按住她的手:“绾绾。”

谢青绾这才注意到,他不知何时摘下了系在腕间的那枚白色雕珠,握在手心里把玩。

她收回目光, 很自然地被他拥着捧着:“殿下, 我睡不着。”

廊外风急雨骤, 清冽的水汽中杂着沁骨的寒,在午夜时分肆无忌惮地侵袭与肆虐。

素蕊果然有先见之明, 近乎是比着才开春时的程度给她添衣,连绒帽都翻了出来。

顾宴容似乎对她这顶绒帽格外感兴趣一些, 纵容她坐在怀里, 一手把弄着她的下颌, 看绒帽下生得很圆的一双眼。

谢青绾仍旧难受, 似乎午间发起的高烧仍旧没有退下去。

她觉得脑袋昏胀又沉重, 有些支撑不住地栽到他肩上去,绒帽也被蹭得歪歪扭扭。

下一瞬男人便探过手来, 将偏歪的绒帽扶正。

好像的确是感兴趣。

谢青绾烧还未退,因着穿得十二分厚实严密, 倒不觉得冷。

雨幕接天, 水汽润泽, 暴雨夜充斥着的冷与潮仿佛驱散了一些体内积蓄的病燥和郁气。

她惬意地眯了眯眼。

不知是不是才饮过一盏温热蜜水的缘故,分明仍在病中,开口时嗓音却润而清亮,于无尽雨声间清晰可辨。

她很自然地讲述:“我幼时, 每日都要戴着这样一顶绒帽入眠, 入夏时热起来, 便换作更薄一些的棉绸质地。”

吹了风要病, 没有掖好被角拢紧床幔要病,就连偶尔贪嘴多吃了一块点心都要因为脾胃虚弱病上一病。

又时值镇国公府变动,便愈加难捱几分。

檐外潺潺雨声没有绝断,甚至因着倏忽而起的疾风卷进廊下来,碎星一样扑在她颈侧**的肌肤上。

谢青绾顿时一激灵。

她体温正高,穿衣时自己温凉的手碰到都要被激得战栗,何况是这样寒凉的雨。

顾宴容终于伸手环住她。

他将那点微末的情绪收敛得一干二净,拥着她站起身来。

谢青绾第一反应却是以为他仍要赶她回去睡,有些可怜地揪住他腰间的衣料。

她贴在男人胸膛间,蹙着眉尖仰头望向他。

那盏仍旧搁置在栏台上的孤灯被疾风吹得明灭,照得她眼底碎光跟着摇曳。

谢青绾像是畏寒一样又往他怀里埋一埋:“一个人睡很冷的。”

勾着缠着也要他陪。

顾宴容缄默立在原地,没有回应。

空寂的雨声和此刻死寂无言的气氛令谢青绾逐渐紧张起来。

环在她腰间的手开始上移。

他俯身时仿佛那身黑雾都破开一条裂痕,使得谢青绾得以真实不虚地听到他如初的嗓音。

顾宴容吻了吻她的鼻尖:“怎么这么黏人,绾绾。”

谢青绾呆了呆,缓缓红了耳尖。

这一病便是三日,苏大夫开的方子喝到了最后一帖,这场不止不休的暴雨才终于有了点晴霁的苗头。

外头雨很小,是可以撑伞去花园散步的程度。

康乐去了寒林寺祈福还未归程,谢青绾便更少出门,书房中那几本杂书都要被她读遍了。

今日小雨,却有一位意想不到的来客递了拜帖。

她的二姐姐,谢绮玉。

她的生娘死于难产,自幼被抱到谢青绾的母亲江氏膝下抚养。

谢绮玉年长谢青绾四岁有余,是看着她一碗接一碗苦药灌着长大的。

谢青绾至今仍旧记得她嫌弃的神色与口吻:“倘若这般养着都难以成活,便真是没出息的草包了。”

她底子差,极幼时果真有几次三番便要捱不过去,江氏连同谢老夫人为此心力交瘁,常常掩泪。

甚么“难以成活”这样的话,阖府上下没人敢提,唯独谢绮玉肆无忌惮。

谢青绾不喜欢“没出息的草包”这样的称呼,连带着便觉得说出这话的二姐姐也是与她不对付的。

可二姐姐也养在母亲膝下,是要与她日夜相伴、避无可避的。

年纪很小的谢青绾曾为此很是苦恼了一阵。

她十一岁,二姐姐便将满十六,嫁入青梅竹马的丰家。

此后便少见。

谢青绾看着拜帖上“闻王妃久恙不愈,妾日夜挂肚牵肠,忧心惴惴、良苦难安……”,难得呆了呆,拿给素蕊来看。

连素蕊也看愣了。

“日夜挂肚牵肠。”

“忧心惴惴。”

“良苦难安。”

谢青绾问:“阿蕊,寻常的探病拜帖是这样写的么?”

素蕊无奈笑着,摇一摇头:“二小姐虽心高气盛,打心底里,却其实是疼您的。”

谢青绾吩咐道:“知会赵大管事,今日亲眷来访,设宴蟾圆堂。”

素蕊福身领了命,才要出去,忽然听到她声音很轻地补充:“阿蕊,我知道的。”

顾宴容连日来似乎格外忙碌一些,常常是天不亮便要入宫,又在皇宫下钥时分打马赶回王府来。

今日午膳,原以为又要一个人用,却谁知多了一位意料之外的访客。

赵大管事显得异常兴奋起来。

开府时平帝尚还康健,摄政王便也尚还没有成为摄政王。

因故这座王府落成时,额匾上乃是平帝亲题的“永安王府”四字。

他赵全应召入府,成为这座王府执掌家事的一把手,却从未想到这位永安王会有朝一日摄政监国脚踏权巅,更是杀人嗜血倒行逆施。

王府五年间莫说宴席,连半个访客都没有。

今日王妃亲眷来访,恍惚令他找回一点当年的抱负与志气,踌躇满志地着手置备去了。

蟾圆堂近水而建,堂外幽兰丛生,雨后更多三分静谧与幽香。

菜样丰盛,因着只两位女眷叙话,每样便都分量小些。

谢绮玉才入堂门,先遥遥立在原地行礼,嗓音端重而清晰:“妾身丰谢氏见过王妃娘娘。”

谢青绾忙起身去扶她:“二姐姐同我多甚么礼。”

谢绮玉抬起眼来,露出谢青绾所熟悉的神情:“让一旁伺候的都先下去罢。”

谢青绾被她牵着入席,一瞬间像是又回到儿时被她从各种地方揪出来,押去用膳的情形。

她贴了贴谢青绾的额头,问话时嗓音关切:“可都好了么?”

谢青绾点一点头,“都好了,”又眼巴巴地看她。

谢绮玉道:“你那日为我求情,我都听到了。”

她一向心高气盛,此刻却带着点叹息:“这回怎么病了这么久,他待你不好么?”

外头虽盛传摄政王夫妇如何如胶似漆、蜜里调油,事不关己的自然是过耳一听,权当茶余饭后的新奇谈资。

她那日倒在林中,意识却是清醒的,听谢青绾求情时还要小心翼翼地撇清干系,说不敢僭越,又说不敢插手殿下之事。

谢绮玉心底五味杂陈。

却见这没出息的很认真地思考了下,回答她:“殿下待我很好。”

谢绮玉便提问道:“待你很好,这回怎么还会病这么多天?”

其实不过三天。

谢青绾抿了抿唇,如儿时一样怕被她数落,又更怕她误解了摄政王。

她最终如实道:“那日暴雨骤冷,穿得单薄了些。”

她纠结一下,补充:“半敞着门,挽着袖子,在屋里舂花。”

谢绮玉被她气笑:“苏大夫日日交代保身安养,你就是这么安养的?”

保身安养四个字被她一字一顿,念得字正腔圆。

谢青绾慌张了下,试图转移话题:“二姐姐,用膳?”

饭罢微雨稍停,谢青绾要带她去瞧那片新修不久的露央湖,却被谢绮玉推着回了屋里。

“是是是,我知道她待你好了。”

谢青绾这才消停下来,同她并肩坐在矮榻上,服着午间的汤药。

谢绮玉坐在身侧仔细端详她的脸:“既然他待你这么好,怎么就没养出半点肉来?”

谢青绾含糊不清地回她:“哪有这么容易。”

侧身间,合拢的衣领散开一点,她秀气又分明的锁骨在雨后初霁的天光里白得惊人。

再往里,似乎有一点红。

谢绮玉已是成过婚的,自然知道那是甚么,一时感慨复杂地轻弹了下她的脑袋。

不疼,反倒亲昵。

她问:“谢阿绾,他当真待你好么,有没有不顾你的意愿,或是,”

“或是不顾惜你的身体?”

谢青绾听得云里雾里:“自然是真的。”

她转过头来,湿漉漉地望着二姐姐,诚恳请教道:“甚么叫‘不顾我的意愿’、‘不顾惜我的身体’啊?”

谢绮玉从她的回答中捕捉到很关键的一点:“你们洞房了么?”

——

顾宴容回府时入夜已渐有些深,垂落的帐幔与重重衾被间,谢青绾呼吸平稳,睡颜乖巧。

小皇帝的事算得上棘手,忙得他与她近乎说不上两句话。

衾被揭开,熟悉的气息热乎乎地从身侧贴上来。

谢青绾立即像是觅食一样自发手脚并用地缠上去,摸索着胡乱蹭嗅他的气息。

顾宴容抵住那颗蹭得毫无章法的脑袋,如她所愿地将她圈进怀里,低声安抚:“绾绾。”

谢青绾被他抱得踏实,模糊间有了一点意识,嗓音细软又含糊:“好晚了。”

顾宴容在她发顶嗯了一声。

又听她说:“殿下每日这样奔波,怎么不宿在宫里呀。”

话中体贴,暗地里却紧巴巴抱着他的左臂。

顾宴容嗓音低沉却悦耳,重复她那晚的说辞:“我们绾绾一个人睡,很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