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薛老板!”伤员比何少爷先发现薛老板, 打了声招呼。

何温言转过身,便与薛霖对视,心中一悸。

薛老板同各位大夫打了声招呼,拉着何小大夫在一众伤员的起哄声中离开了。

“要不是今天听别人说起, 我还不知道你是个良心大矿主呢?”何少爷嘴角一勾, 打趣道。

“怎么?你以为我是黑心的吸血老板?”薛老板眉毛一挑。

何少爷耳廓发红, 撇头不说话。

薛霖也不恼, 将手中的说明书递给了何温言。

“这是?”

“发电装备的说明书。”对上何少爷的疑惑眼神, 薛老板挠了挠后脑勺:“洋文的。”

何少爷接过说明书, 傲娇道:“那我便勉为其难,替薛老板翻译一下好了。”

有了何少爷的帮助,发电厂的老师傅们很快就组装好发电机器。

当第一桶燃煤被送进发电锅炉, 高耸的烟囱管道中竖起了第一道白烟, 紧接着汽轮系统开始运转,带动电机开始快速转动。

发电厂中实现铺设好的电路和电灯在一刹那间亮起,微黄的白炽灯将原本有些昏暗的厂房照耀得如置身阳光之下, 也点亮了在座所有人惊喜的目光。

电力能源的出现,推动了新的商机。

薛家的电力公司很快就成立了。

开业当天,薛霖特地请了舞龙舞狮队伍,在公司门口热热闹闹地演了一场, 周围看热闹的街坊邻居都围了过来。

有胆大些的指着被红布盖上的招牌,问薛霖:“薛老板, 你这又是开的什么公司?”

薛老板故作玄虚:“等到了傍晚, 大家伙儿就知道了。”

谁家店铺的揭彩, 会故意挑在黑灯瞎火的夜里?

看热闹的人们心里嘀咕着, 对着新开的公司更加好奇了, 甚至有人吃完了晚饭, 特地围在这家公司周围等着。

傍晚六点,太阳已经快要下山了。薛老板准时出现,他扯下招牌上盖着的红布,也不同众人介绍自己新开的公司。

有认识字的百姓眯着眼,借着夕阳的余晖,努力认清了招牌上的大字。

电力公司?什么是电力?

就在众人议论纷纷,一头雾水之际,黑暗中的招牌突然间发出了亮光,照得街口一片光明,人们甚至能够借着灯光认出身旁的人来。

人群顿时一片哗然。

“诸位,这便是薛某新开设的公司。过不久,我便会在街口再开一家电器行。大家伙儿可以在电力公司内做好登记,薛某联系工人为各位铺好电路,再从电器行内购买电器,就可以通电使用了。”

老百姓虽然可能不明白整个流程,但知道想要获得这种光明,需要联系这新开的电力公司。

一些不缺钱的富家子弟和商铺老板当下就进入了电力公司进行登记。

几天后,金宁城人便看见薛家的电力工人在街道两旁支起了一根根木柱子,一根根电线在空中行走,接着好几家的商铺也如电力公司一般在夜里点亮了招牌,甚至彻夜通明。

越来越多的店铺、洋楼安装上了白炽灯。原先只有烟花柳巷彻夜明亮的金宁城,如今四处灯火通明。

薛家电器行里的白炽灯甚至卖得脱销,店内的店员听闻顾客来买电灯便一个劲儿地摇头,示意他明后天再来。

电力公司中,冯正阳翻着近半个月的电器行财报,冲着大哥高兴道:“大哥,这些天卖灯泡的收益,快要赶上煤矿场三个月赚的大洋了。”

薛霖却朝着他笑了笑:“这才是刚开始。”

他花了大半个身家办成的发电厂,可不是为了赚百姓的那点灯泡钱。

又过了几天,薛家电器行上架了几天怪模怪样的东西,圆不溜秋的铁网将四瓣铁片笼罩起来。

好奇的顾客指着那玩意儿向店员询问,店员也没遮遮掩掩,直接为这怪东西通上了电。

铁网中的铁片开始顺时针快速旋转,速度快得让顾客看不见铁片的影子。

正在顾客疑惑这东西有何作用时,一阵凉风突然袭来,吹走了夏日里的炎热。

“这是什么神奇的玩意儿?”顾客惊喜地问道。

“是电风扇。”店员将电风扇向顾客完整地展示,也不吝啬那点电费。

“这宝贝要多少大洋?”这顾客吹着自动送来的凉风,忍不住心动,家中要是有了这样的宝贝,一家老小整个夏天都能凉快不少。

店员直言道:“这东西可不便宜,是我们电力公司专门从沪市进来的,如今电器行里也只有二十多台,一台便要三十多大洋。”

这顾客心中顿时一纠,他一个月的工钱才不过十来大洋,一台电风扇竟然要三个月的工钱,当即摇了摇头。

店员见顾客拒绝也不焦急,笑道:“这二十多台都是从外地进来的,自然不便宜。你若真想要,可以等到下个月,咱金宁城的工厂生产了,能便宜十多块大洋呢。”

一听能便宜不少,这顾客又心动了。出了电器行的大门,就到处跟人宣传电器行的新产品电风扇。

一传十,十传百,金宁人纷纷知晓了电器行新到了一件神奇的宝贝,只要站在前面就能感觉到凉快。

众人涌入了电器行,店员一整天将电风扇开启,供老百姓免费吹风。

人们自觉排着队伍在电风扇前蹭一会儿凉风,最前面的人站得太久了,排队后面的人还会催促两声。

进电器行蹭风扇久了,再厚的脸皮的客人也会忍不住想买几件商品,家里没电灯的就买一只灯泡,家里有电灯的便想提前预定一台二十多大洋的电风扇。

有几个财大气粗的老爷、少爷更是大方的包下了十多台电风扇。

金宁城地处南方,夏天的炎热能从五月持续到十月份。金宁城的许多人都在昂首期盼着自产电风扇的上架。

金宁城城郊,一间新厂房已经建设完成。

这间工厂是薛霖和何老爷共同出资的。薛老板在开设电力公司后,很快意识到了资金的不足,可拉伙做生意,最担心的便是对方不靠谱。

想着钱给谁不是赚,不如拉未来老丈人入伙。

何老爷从薛霖建造发电厂时,便看出了电力背后的巨大利润,又看薛老板诚心邀请,自然也愿意分一杯羹。

何家出了一半的资金,又替薛老板从穗州、沪市等地进了一批电器和设备,薛家则是请了兄弟们建好了厂房,花重金托老师傅研究新电器。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一名老工匠仅仅花费了半个月就琢磨出了电风扇的原理,成功复刻出了一台自产的风扇。

等工人一招、流水线一设,一台台电风扇就诞生了。

比起两大洋一只的白炽灯泡,一台二十多大洋的电风扇的利润更大。工厂生产的电风扇不仅在金宁内销售,还远销到周边其他城市。

为了加快生产,满足供应,工厂里安装了电灯,工人们日夜三班倒。

短短两个多月,电器工厂就替薛老板赚回了开设发电厂的成本,连何老爷拿到电器工厂交上来的财报时,也是大为震惊。

——

如今,金宁城最为流行的便是电风扇了,谁家要是有一台电风扇,那就是富裕的象征。

就连金宁城的茶馆为了吸引顾客也专门买了一台,放在大堂里固定的位置上。

于是,大堂里正对着电风扇的位置成为最抢手的座位,有些顾客甚至连雅间也不坐,就要坐在风扇前。

几人坐在风扇前吹着凉风,悠闲地品着茶、聊着天,话题逐渐从电风扇转移到薛霖身上。

“当初,咱们还瞧不起这个外地来的煤老板,如今却一个个恨不得将他家电器行里头的宝贝买个遍。”这人说着摇了摇头:“当初真是看走了眼咯。”

“他一个外地人哪有那么多路子?还不是金宁城的首富何老爷替他牵了线搭了桥,才让他赚得盆满钵满。”

另一个人却依旧看不上薛阎罗。在他看来,要不是何老爷在一旁帮了忙,薛阎罗一个土匪出身的煤矿商人哪有能力赚到这么多钱。

“说起何家和薛家……要是我也能像薛阎罗一样,刮去了大胡子改头换面,说不准我也能抱得何家少爷归。”说话的是一位其貌不扬的樵夫。

周围的人笑他异想天开,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你以为何家大少爷看上的,只有那张脸嘛?薛阎罗再如何也是个乾离,你一个中庸,倒想妄想坤泽。”

这话题一转到乾离和坤泽上就变了味。

“那薛阎罗和何少爷同骑一马,大家伙也都看见了。想来两人的好事也将近了。”

“这何老爷真肯将自家儿子许给薛阎罗?”想到薛霖从前的名声,是个大户人家都不乐意将孩子嫁给这么一个人。

“你以为何老爷作为金宁城首富,为何要帮那外来的薛阎罗?”这人说着,冲大家伙轻佻地挑了挑眉。

“两人一个乾离,一个坤泽,指不定已经……”

这人笑了笑,没将话说完,可众人都知道他的言外之意。

在座的都是男人,大家暧昧地笑了笑。

随着电灯、电风扇的热销,薛家与何家的闲话在这些人口中愈演愈烈,在金宁城中快速传开。

傍晚,何温言照例从矿场医院回家。

矿场医院的郑大夫的确如何老太爷所说,是位治疗外伤的圣手。

无论是外敷的膏药配制,还是内服的消炎杀菌的汤药,他都有自己的独特见解。

短短两三个月,便让跟在郑大夫身旁的何温言,在外伤治愈上收益匪浅。

何温言也没忘记祖父的嘱咐,将学到的所见所闻都一一记录,可越是学习,越能发现自己在医学上的不足,便越加勤勉。

郑老大夫瞧着时刻跟在身边认真见习的何温言,十分欣慰,随后转头便指着自家的小徒弟骂。

无辜被骂懒惰的小大夫无奈地望向何温言,何少爷也只能向他投去歉意的目光。

刚进入自家大门,还没等何温言穿过天井,就听前厅里传来何温阳的哭喊声。

何大少爷闻声,赶紧快步跑进前厅。

“我没有错,都是他们的错!”

只见何二少爷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一边跑,一边倔强地大声喊,身后拿着藤条的何老爷紧追。

一见何温言进屋,何温阳赶紧机灵地躲到哥哥身后。

“爹,这是怎么?干嘛拿家法打温阳呀?”何温言伸手将弟弟护住,不明就里地问道。

何老爷眉头紧蹙,怒目圆睁,指着躲到大儿子身后的臭小子:“这小子,在学堂里拉了一帮同学带头打群架。夫子怎么管教都不听,到头来派人来府上请我去学堂亲自将人擒住。真是将你老子的脸面,都在学堂丢尽了。”

“不!我没错!是他们该打!”何温阳见有人护着自己,又探出小脑袋,大胆地叫嚣。

“你带头打架,还不知悔改!”见小儿子喊得更大声,何老爷火气更加上头了,将藤条在实木椅子上一敲,又重重举起,眼见就要朝着何温阳打去。

那力道,大得就连一旁的何夫人见了都忍不住担心,出声阻拦道:“老爷!快住手!”

见爹的家法挥下,何温言赶紧侧身挡在弟弟身前,何老爷又怕伤到大儿子才转了方向,藤条从手中脱力落在地砖上。

“爹,且听听温阳解释吧。”何温言搂着弟弟,劝说道。

何老爷刚刚又是动怒又是追着小儿子打,也有些累了。这会儿嘴里喘着粗气,一屁股瘫坐在红木椅上,朝大儿子点了点头。

明明没被藤条打中,何温阳却哭得更加大声了。

何温言蹲下身,看向泪如雨下的弟弟,轻声道:“温阳,你同哥哥说,为什么要在学堂里打同学?”

何二少爷的哭声中透着委屈,许是哭得还没缓过劲儿来,嘴里只能含糊地答道:“都是他们,都是他们说哥哥的坏话。我才,我才没忍住打他们的!”

何温言愣在那儿,这里头怎么还有他的事情?

就连在座的何老爷、何夫人也傻眼了。

何夫人走到小儿子身前,取出自己的手帕,替何温阳擦了擦被泪水弄得凌乱的小脸庞,担心地问道:“乖儿子,你告诉娘。他们都说了什么?”

“他们说,他们说我哥同薛阎罗,一个乾离一个坤泽走得亲近,许是……”

何温阳眼中还含着泪,咬了咬牙。

“许是什么?”何夫人听着小儿子的话,也蹙起了细眉。

“许是无媒媾合。”

何温阳只有八岁,他听不懂那些人嘴里的这几个字是什么意思,可他能判断出这些人语气中对自家哥哥的恶意。

何二少爷天性莽撞又护短,自然听不得自家哥哥的一点坏话,当下号召自个儿在学堂里的好兄弟。

几人撸起袖子,围着那几个年纪较大的学生就是一顿胖揍,任教书先生如何劝阻都不肯停手。

何老爷、何夫人相继皱起了眉头,脸色难看。

“混蛋,是哪几个混账说的?”何老爷只觉得血气瞬间上头,愤愤地骂道。

一时间,他只恨小儿子下手太轻,没将那些个满嘴喷粪的东西打得半死。

可何温阳也支吾着,他不认识那几个比自己年长的学生。

何夫人同样愤慨,她眉心紧锁,眼底却已经浮上了泪光。

她搂过还在哭泣的小儿子,耐心哄道:“咱们温阳的确没做错,是那些人胡说八道。”

何温言默默地站着,望着一家三口,骂人的骂人,哭泣的哭泣。

他像个局外人般一言不发,但这整件事情的矛头却又是他自己。

何夫人转过头,发现大儿子此刻宛如失了魂般,轻轻唤他了两声,何温言才木讷地回应。

何老爷也注意到了何温言的状况,原本满腔的怒火,面对大儿子便只剩心疼和无奈。

“爹,娘。这事确实因我而起。可我没做过的事情就是没做过。”

何温言站在爹娘面前,声音虽轻,可字字分明。

瞧着为自己担心的父母,何大少爷面无表情,眼底的泪水却默默淌出,从脸侧滑落,留下一道晶莹的泪痕。

这一幕看在何父、何母的眼中更为心疼。

“这事怎么能怪我儿,要怪也是怪那些不分青红皂白、乱嚼舌根的人。”何夫人劝道。

何老爷深深看了一眼大儿子,叹了口气:“言儿,这几日你就好好呆在家中。”

何家两兄弟皆是一怔,何温阳狠狠地跺脚,不满道:“爹,既然是外人的错,为什么要让我哥躲在家中?凭什么!”

在何二少爷看来,他爹这分明是罚哥哥禁足家中。

“爹,身正不怕影子斜。”何温言道:“既然没做过,我为何要因旁人的流言蜚语躲在家中。”

见自家两儿子都有些不解,何夫人道:“言儿,世人虽愚昧不化,但言语字字似刀。旁人的流言蜚语能将你的脊梁骨戳穿。你爹这也是为你好,你就听你爹的,好好呆在家中,等这阵风头过了再说。”

何大少爷纵然有百般不满,可在何夫人的劝说下还是点了头。

就连在学校打架闹事的何二少爷,也被何老爷以不听先生管束为由拘在家中,陪着兄长。

可流言哪是你躲着,便能过去的?

正是六月,商会按照往年的惯例,将举行年中聚会。

届时,金宁城商会内的成员都会携妻儿参会,觥筹交错间,相互分享今年的生意如何,或是透露些外省的商业情况。

因此,金宁商会里的商人都热衷于参加商会宴席。

而作为金宁城商会之首的何老爷自然也接到了宴席邀请,且无法推脱。

何夫人特地挑了一袭松绿色的旗袍,颈上戴着何温言松的那条祖母绿珍珠项链,衬得高贵而夺目,她揽着何老爷的胳膊前去赴宴。

两人刚进门,何老爷便受到众人的拥戴,而何夫人则被众夫人拥到旁边的小包间内。

“哟,何老板可算来了。”

“听说何老板家的布庄今年又向海外卖了好大一批丝绸,才半年便赚得盆满盈钵。”

“哪止呀?城郊的电器工厂也赚了不少吧!”光是这两个月的电风扇生意,就够各位老爷眼红的了。

各位老板们将何老爷团团围住,你一言我一语的称赞道。

何老爷向众人抱拳,客气笑道:“这也不过是何某今年运气好罢了。”

“这赚钱的生意那是一句「运气好」就能成事的呀?”各位老板们自然不会相信。

“就是,何兄说这话也太不够意思了,谁不知道这金宁城你何老板最有本事,不仅眼光最好,做生意的路径也最广不过了。”说这话的人是金宁最大粮行的程老板,他对何老爷恭维道。

如今世道混乱,粮食走陆路风险大,走水路又怕被汪狗熊扣下,程老板的粮食买卖实在是不好做。

“哪里比得上程老板家富满粮仓呢。”何老爷又客套道。

见他圆滑地不接招,程老板暗暗咬牙,脸上带笑将何老爷拥到主位上坐下,殷勤地替何老爷斟了杯酒,直言道:“我家这满仓的粮食若是卖不出去,也只能堆在库房里生霉。还请何兄为我引条路子,程某想将粮食卖到海外去。”

“好说,好说。”何老爷乐呵呵地一笑,接过酒杯一饮而尽:“这路子自然是有的。”

众老板纷纷安静下来,竖起了耳朵,正准备认真听何老爷谈论他的生意经,却听夫人们的包厢里传来吵闹声。

何老爷闻声察觉不对,立马站起身,众人也是面面相觑。

“傅元芹,你儿子有脸做出这种见不得人的事,我凭什么说不得了!”一句尖锐的女声透过包间房门传了出来。

程老板分辨出这是自己妻子的声音,也眉头紧蹙,立即走上前。

何老爷推开掩着的房门,众人将房间内的一幕尽收眼底。

女眷们已经分成了三派,一派拦着披头散发、大发雷霆的程夫人,一派劝着面色冰冷、怒目冷对的何夫人,还有一派作壁上观,不掺和,两边都不得罪。

“夫人,这是怎么了?”何老爷率先进了屋,走到自家夫人身边。

见何老板来了,何夫人周围的女眷们也四散开,何夫人一改脸上冷酷的表情,还没说话,委屈的意味就从神情中流露出来。

何老爷瞧妻子如此,便心头一酸,关切地问道:“夫人,告诉为夫,可是受了什么委屈?”

何夫人伸手一指,指尖对着发丝凌乱的程夫人:“这女人污蔑我儿。”

何夫人跟着众夫人进了包厢,一开始夫人们还是有说有笑。

女人间的谈话大多围绕着布料衣裳、珠宝首饰。

一位眼尖的夫人一眼便认出了何夫人身上的那件旗袍是软烟罗做的。

“瞧,何姐姐这身衣裳的材质可是软烟罗,夏天制衣穿着舒适清凉。这么好的布料可是锦绣阁里卖的?”

“我家才没有这种好布料呢。”

说话的正是锦绣阁东家的李夫人。她丈夫与何老爷同是做布匹买卖的,家里织布的生丝皆是从何老爷那儿进的货,对外的销路也靠着何家。对着何家夫人,李夫人自然是捧着、让着,两人的关系便十分要好。

“这布料怕是她家老爷特定从绗州一带寻罗到的。”

“那也是你家的裁缝手艺好,才没糟蹋的这块布料。”何夫人笑着应道,又全了李家的面子。

这边几人说笑着,氛围极好,便听另一侧有位夫人说:“何夫人身上的衣裳是好,我看这脖间的那串项链更为稀奇。”

于是,众人将目光都投向那条祖母绿项链,满绿的翡翠吊坠如同一汪静谧的深潭,被圆润的白珍珠和璀璨的钻石串联,的确是光彩夺目。

“这串项链是我大儿子留洋回国时,送给我的礼物。”何夫人笑答道,心里不免暗藏几分炫耀。

“我还以为,在西洋也学不到什么好东西呢?这不,至少还拿回了条不错的首饰。”一旁的程夫人幽幽地开口。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西洋也学不到什么好东西?

程夫人的话里的内涵,让何夫人立即冷眉相待。

闻声,众夫人也察觉到两人间的氛围不对,赶紧劝和。

程夫人也不怕她,挑了挑眉:“我不过是夸何夫人的项链好看罢了。”

何夫人在众姐妹的劝说下,也不再搭理这人。

见两人互不理会,夫人们也因各自与何、程两人关系的亲疏远近,不自觉分成了两队。

除了珠宝首饰,夫人间能聊的便是儿女联姻之事了。

“说起婚姻大事,我家那个不成器的女儿还没亲事。还请各位姐妹替我家女儿注意注意,哪家的孩子品行不错。”李夫人提了一句。

一旁的夫人有些惊讶:“你家女儿不是已经十九了,怎么还没定亲?”

要知道有些人家的姑娘可是十八岁就嫁人了。

说起女儿的亲事,李夫人也有些苦恼:“这孩子上了学堂,多读了几年的书,这才推迟了嫁人的时间。”

“多读几年书也是好的,女儿家也能更明白些事理,况且,儿女的亲事如此重要,的确应当慢慢挑选才是。”何夫人安慰道。

程夫人听了几句,嘴角一撇,不屑地说道:“学堂?女孩子上什么学堂,小心学坏,像某些人一样,同外男勾勾搭搭。”

说罢,她还不忘瞥了何夫人一眼。

何夫人刚被劝熄灭的怒火,一点就着:“你说谁呢?”

程夫人也不怕事:“我说谁,谁心里有数?”

何夫人盯着眼前的女人,嘴上挂起了一丝冷笑。谁都不能在她面前诋毁她的儿子。

只见她没预兆地伸出手,朝着程夫人盘好的发髻挠去,将她头上的那枚发簪连着头发一同扯了下来。

“啊!”许是拉扯到了头皮,程夫人疼得喊出声,原先端庄的发型也被何夫人挠得凌乱。

众夫人也被何夫人的突然出手和程夫人的惨叫一惊,有几人害怕受牵连,赶紧躲到距离两位夫人较远处。

“傅元芹,你这个泼妇!”

程夫人自然忍不下这口气,红着眼眶,披头散发,也要伸手去挠何夫人。

何夫人身边几位关系要好的商会夫人自然不会让程夫人伤害她,赶紧护到她身边。

也有几人拦住了程夫人。

“傅元芹,你儿子有脸做出这种见不得人的事,我凭什么说不得了!”

程夫人歇斯底里地喊叫着,这时披头散发的她倒更像一个十足的泼妇。

“你在发什么疯?”

赶来的程老板瞧着眼前有些疯狂的妻子,只觉得丢人,他阴沉着脸,大手一挥,一巴掌扇到了程夫人的脸上。

被甩了巴掌的程夫人登时愣在原地。

而听完妻子哭诉的何老爷,却没有找程夫人麻烦,他面无表情地看向程老板,冷静道:“看来程老板并不需要何某的帮助。”

程老板对上何老爷冷漠的视线,表情随之一怔:“何、何兄……”

何老爷朝在座诸位摆摆手:“失礼了,何某先携妻子离席了。”

于是,金宁商会的年中宴会便因商会会长率先离开而不欢而散。

在回家的路上,何家夫妇一路沉默无言。

直到回到府中,何老爷才提议:“夫人,我们替言儿找门亲事吧。”

“老爷!”

何夫人难以置信地看向丈夫:“你怎么能因为旁人一事的流言,就将自己儿子送走呢?”

何老爷当然不是因为今日宴席上的事情而做出这个决定,可今日之事确实让他意识到光是逃避,并不能躲过他人的议论。

“流言一传十,十传百,只怕到最后三人为虎。言儿的声誉便真的无法挽回了。”

何夫人自然明白众口铄金的道理,可因这种事情去为儿子找门亲事,她实在是不甘心。

“况且,言儿今年年底也即将满十八了,到时候坤泽的情潮期总要……”何老爷叹了口气。

何夫人伏在他肩头,默默流泪:“这都怪我,怪我将他生成了坤泽。他若是中庸或乾离,就能在爹娘身旁一辈子。”

“这怎么能怪你呢?”何老爷安慰地拍了拍夫人的后背,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双眼微怔:“我倒是想到个办法,能让言儿一直呆在我门身边。”

什么?

何夫人转过头,期待地望向丈夫。

……

且说这日,薛老板如往常般骑马到何府接何少爷,却未见其人。

找了何府的门房寻人,门房还没向内传话便告知薛霖,何少爷生病了。

拜访何家经验丰富的薛老板当即浓眉一皱,立刻分辨出这人分明是在接到了指令不让自己进去。

可薛霖在何府门口思来想去,也没想出自个儿哪里惹何温言生气了,为何将自己拒之门外。

“既然你家少爷生病了,那我更应该进去探望了。”

“少爷的病怕传给外人,薛老板还是不要进去了。”门房面露难色,生怕眼前五大三粗的汉子突然动手,硬要闯进来。

薛霖瞧了眼门房,叹了口气:“既然何少爷生病,那我改日再来探望。”

说罢,薛老板便牵着自个儿的马干脆地离开了,干脆得让何家门房都有些惊讶,这还是那个难缠的薛阎罗吗?

这自然还是那个鬼见愁的薛阎罗。

只见薛霖牵着黑马绕着何宅没走几步,寻了一处没人的地方,踩着马背轻松地翻上了围墙。

要知道,这翻墙可算是他薛土匪的老本行了。

他骑在墙头往里四处张望,确定周围没人,这才翻下围墙。

薛老板拜访何家也有几次了,不必四下摸索,自然记得何府大致的方位。

可没等他走几步,便撞见了一个难对付的小家伙。

“你!你怎么在我家?”何温阳正要回房做功课,别看他爹将他关在家中,可每日的功课却不让落下。

让何二少爷没想到的是,在他家中竟然能遇到这个令他和他哥禁足的「罪魁祸首」。

没错,在何二少爷看来,这薛阎罗便是让他哥名誉扫地的坏人!

薛霖见这小东西没喊人,便朝他挥挥手示意他过来:“来,到薛大哥这儿来。”

何温阳轻哼一声,扭过头去。

“你过来,我就给你手木仓玩。”薛老板继续**道,说着拿出了腰间的手木仓,在小孩面前显摆着。

哼,他才不是这么容易被引诱的!

话虽如此,可何温阳还是忍不住偷偷朝那支手木仓瞄去,刚想上前几步,又想起了自个儿的哥哥,继续冷哼不理人。

见小孩不如上次好骗了,薛霖也不灰心,收起了手木仓,干脆地问道:“听说你哥哥生病了?”

何温阳的视线随着那支手木仓进了薛霖的腰间,实在看不见了才扭过头去,臭着张小脸,冷声道:“我哥才没有生病呢!还不是你这个坏蛋,害了我哥哥!害得他没办法出门!”

闻言,薛霖也是一傻,他什么也没做呀?

“都是因为你,我哥才会遭人闲话!”这孩子喊着喊着,便哭出了声。

小孩子哪懂什么是非对错的道理,只消给他一个发泄的目标,他便会将所有的对错全部归结于此。

而此刻,薛霖便是这个发泄对象。

薛老板瞧着这个边哭边抱怨自己的未来小舅子,也不嫌弃他满脸的鼻涕和泪水,一把把这小子抱入怀中,安慰地拍了拍。

何二少爷也傻了眼了,怎么自个儿哭着哭着进了这个坏人的怀里,立刻扭动身体:“别抱我,你这个坏人。”

薛霖索性将这孩子举到肩膀上,让他坐在自己肩头。

何温阳难得被举这么高,又是新奇又是害怕,生怕这人一个不小心将自己错手摔下去,当即老实下来,搂紧薛霖的脖子。

“坏蛋,你要抱我去那儿?”

“去找你哥。”

薛霖将肩头的何二少爷轻轻一颠,吓得孩子哇哇大叫,自己却哈哈大笑。

“坏蛋,你不要靠近我哥。”

“为什么?”

“因为,你靠近我哥,外人会说「乌梅沟壑」。”

听到这四个字,薛霖的脸色一黑,眼眸阴沉骇人,他将何温阳从肩头放回地面,蹲下身问道:“这话你听谁说的?”

只见这未来小舅子眼圈微红,对上薛阎罗吓人的眼神,哆哆嗦嗦地道:“是学堂里的人说的……他们说我哥坏话,我把他们揍了一顿。”

薛阎罗的脸色微霁,许是发现自己把小孩吓得不轻,立刻转变了神色,摸摸未来小舅子的小脑袋:“干得漂亮。”

闻言,何温阳瞪大了眼睛,也忘了害怕,抬头望向眼前的大高个儿,突然觉得这人也不那么坏了。

“走,带我去看看你哥。”

“可以,不过你要答应我,不可以离我哥太近。”

“我答应你。”

口说无凭,何温阳人小鬼大地朝薛老板伸出小拇指:“我们拉钩签契约。”

薛老板望向眼前古灵精怪的未来小舅子,忍俊不禁,伸出大手同这八岁的小屁孩签契约。

——

何温言此时正在祖父的院子里打理药材。

何老太爷的院落在何宅的最后方,庭院里开辟了一片药田,老爷子闲暇时也自己种种草药。何老爷子见何老爷将孙子拘于家中,便拜托大孙子打理药田。

薛老板刚踏过院落的拱门,就闻见一股似曾相识的特殊香味,眉心随之一跳。

“哥!”何温阳见着人立即喊了声,快步朝他哥跑去。

何大少爷正在摆弄着手头的药材,今儿个日头极好,正适合晒药材。

一听弟弟的声音,何温言还没抬头便笑了:“不是说回去做功课嘛?怎么又跑我这儿来了?”

可一抬首,却撞进了一个熟悉的眼神,乌黑而深邃的眼眸里承载着笑意和温柔,以及一些何温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何大少爷不知所措地咳嗽一声,忙起身问道:“薛老板怎么进来的?”

薛霖也将自己被门房阻拦,另辟蹊径翻墙进府的事全部老实交代,便成功换得了何大少爷「离谱」的眼神。

“刮掉了大胡子,竟还改不掉你这土匪做派。”

何温言心底如此想着,竟将话也说出口来。

被薛老板听个正着,笑言:“这何家像防贼般守着,若不做土匪,可就见不着何大少爷了!”

何温言耳根微红,又见这人理直气壮,莫名来气,便深深瞪了他一眼。

殊不知,他那一双桃花眼瞪人可毫无威胁力可言,反叫薛霖暗地里心花怒放。

“哥!”还是何温阳的呼喊打破了两人间的奇怪氛围,“你为什么要晒这些枯树枝呀?”

在五谷不分的何二少爷眼中,这不过是一箩筐的枯枝烂叶罢了。

“这是甘草。”何温言捡起一株,递到弟弟面前,教导道:“它的根茎可入药,具有清热解毒、补脾益气的功效。”

“最重要的是它的味道甘甜。不信你试试!”

何大少爷拿着那株甘草逗着弟弟,何二少爷哪有那么傻,看着眼前表皮粗糙的枯枝,赶紧用双手捂住嘴巴,摇头拒绝。

反倒是一旁的薛霖利索地接过他手中的甘草,毫不犹豫地放进嘴中咬了下去。

何二少爷见状,顿时目瞪口呆。

何大少爷更是来不及阻拦,这人便将手里的甘草咬下了一大块,咬痕深深地刻印在干燥的甘草茎上。

“很甜!”

准确地说,这味道同薛霖在何温言身上嗅到的,如出一辙。

薛土匪将手中抢来的甘草还给何大少爷。

这牙口可真好!

何温言接过被咬了一口的甘草茎瞧了眼,心里腹诽着,嘴上却抱怨道:“这甘草是用来切片泡水喝的,被你咬了一大口还如何入药?”

“就送你了吧。”

说罢,何大少爷又将甘草抛到眼前人的怀中。

薛老板看着被人嫌弃咬了一口的甘草,也不生气,笑着反问一句:

“阿言的信香是甘草味的吧?”

这一问,便让何大少爷从两颊红到耳后根,又想起自个儿也知道这人的信香味,支支吾吾间老实地点了点头。

薛霖乐了:“那这算不算是定情信物?”

谁家的定情信物如此随便?

还没等何温言做出反应,薛老板就从自己怀中掏出一个四四方方的军用酒壶,递到何温言手中。

银色不锈钢制的酒壶瓶身上还残留着眼前人温热的体温,握在手心中竟莫名有些烫手。

而比手心更烫的,是何温言的耳根。

“这是我特地让人从我老家鲁省带的白乾。”

白乾,是薛霖信香的味道。

这算是互相交换定情信物了嘛?

何少爷望着手心中的酒壶,心头顿时跳得极快。

“既然交换了定情信物,我自然要向你家提亲。”

借着递酒壶的机会,薛老板朝着何大少爷偷偷凑近了些,被眼尖的何小少爷一下子抓住了。

“坏蛋,你离我哥远一点!”

瞧着未来小舅子怒视自己,薛霖却得意一笑:“臭小子,以后我可就是你哥夫了,想离你哥多近就多近!”

何温阳登时被这个将约定抛掷脑后的厚颜无耻之人气得直跳脚,大声骂道:“你胡说!你这个言而无信的大骗子!”

说罢作势就要跑去揍薛霖,可惜被何温言拦住了。

何二少爷赶紧转过身抱住自家哥哥,仰着头着急地问他:“哥哥,那个大骗子是骗我的对不对?”

这话却逗得薛老板哈哈大笑,将手中那株甘草朝着何温言扬了扬,又藏进了自己怀中,在何二少爷的跳脚声中扬长而去。

而自认足智多谋的何二少爷也从他哥望向薛霖的眼神中,发觉自个儿中了薛骗子的诡计!

这人翻墙进自己家就是想要骗走自家哥哥,而他这个小傻子竟然成了帮凶,为坏人带路!

就在何二少爷懊悔之际,前去赴宴的何老爷同何夫人回来了。

何父何母命何二管家将兄弟二人请到前厅去。

一到前厅,何大少爷便察觉到了不对。

一家五口齐聚在前厅,就连这时应该在医馆坐诊的何老太爷也端坐在主位上。

“爷爷,这是……”

还没等何温言问出口,何老爷就先说道:“爹,今天将大家都叫来,儿子是想宣布一件事。”

众人皆一静,望向何老爷。

何老太爷朝他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

何老爷与何夫人对视一眼,郑重道:“我们夫妻二人准备给言儿招婿。”

铛——

何大少爷手里头的酒壶没拿稳,一下子磕在了青石地砖上,发出一声闷响,将在坐诸位的目光都吸引过去。

那四方的军用酒壶摔落后,顺势滑到何老爷脚下。

何老爷弯下身替儿子捡起酒壶,只一眼就认出了这酒壶并非大儿子的东西,再仔细分辨不锈钢瓶身上头的刻字:薛霖。

“爹……”发现何老爷的面色骤变,何温言赶紧唤道。

何老爷却未将手头的酒壶还给儿子,反而递给身边的何夫人。

何夫人接过酒壶,看了一眼也是一惊,她将这不锈钢酒壶往旁边的茶桌上一放,扫视了眼何家兄弟二人,没理会正欲解释的大儿子,反倒转头询问一旁低头不语的小儿子。

“温阳,今日家中可有人来了?”

何温阳正为自己“引狼入室 ”而心虚,被母亲一问顿时慌了手脚,摆着手:“没、没有,今天温阳和哥哥都老实地呆在家中,谁都没见到。”

何夫人一手拍在桌子上,眉眼间闪过一丝凌厉:“倒还学会说谎了!”

何温言见弟弟眼眶湿润,赶紧替他开脱道:“温阳回房做功课去了,自然没见到薛老板。”

何夫人见何温言护着弟弟,便又将矛头转向大儿子:“那薛霖为何要将……”

还没等何夫人问完话,何二管家便从外头跑了进来。

“老爷!”

何老爷眉头深锁,问道:“这是怎么了?”

二管家来不及喘口大气,忙答道:“外头、薛阎罗带着人马围在了咱们宅子外头……”

何老爷气得拍案而起,涨红着脸:“好呀!我还没问他今日怎么进的何府,他倒先带着人来找我们麻烦了!”

何夫人闻言也有些不知所措,她连忙看向自家大儿子,急迫地问道:“言儿快同娘说,今日薛霖都与你说了什么?”

何大少爷看着母亲慌乱的神情,心底乱作一团,老实交代:“他说要来我们家提亲。”

何老爷的神色更为难看了。

“这土匪出身的小子,这架势,难道真要抢亲不成。”

作者有话说:

【入赘or抢亲?】

薛老板:我选钝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