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桃花雨

“你是不是喜欢我呀?”

白发男人抬头捂住眼。

不期然间又想起她晶亮的眼, 如此问他。

是啊。

喜欢她。

即便她是什么模样,他总是会不受控制地,不由自主地, 像飞蛾扑火地,喜欢她。

喜欢的不得了啊。

少一魄,灵体到底是有损。

她又睡着了。

谢折玉沉默地去了桃林。

初至神山时, 瀛洲风雪太冷, 总是会眷恋这最神似故地,他常在十方洲。

他常常一个人效仿了她惯爱的模样, 择一花枝而倚, 坐在这十方洲桃林中, 往往一坐便是一整夜, 沉默地看着花开花落凋零, 金乌西沉入海。

他曾经无数次想到沈卿。

神山月色虽美, 然而终不是故乡月,冷的冻人。

唯有想起她的时候,岑寂如死水的心里缓慢地、缱绻地,一笔一笔勾勒出她的面容,方才有几分暖意。

他动了动几近僵硬的眼, 站起身, 看着漫山遍野盛开的桃林。

这过去的百年,他也曾执笔, 试图描绘出丁点念想。

昔年,谢家小郎君文画双绝,一笔难求。

然而, 越记得清晰, 越难求神似。

锦绣难现, 玲珑笔折。

而今,她又重新出现在他面前,鲜活的,明媚的,生动的。

他也想象过无数次聚魂后与她再度重逢的场景。

蓬山夜雨,共剪西窗。

而现在,他只能仗着她什么都不记得,像个卑微的小偷,试图攥住留不住的天光云影。

“谢折玉!”

沈卿不知何时醒来,悄悄地也寻来了此处。

她许是刚醒,还带着点意犹未尽的困意,不自禁打了个哈欠,揉揉眼睛,倚在不远处一枝桃枝上看他。

谢折玉动了,顷刻间,就立在她所在的那棵树下,仰起头望她。

斑驳细碎的光影在他眼里跳跃,漆黑如墨的眼瞳里好似染上了淡淡的暖色。

他今日把一头雪发随意扎了个马尾,眉眼间带了几分浅淡笑意,看起来像极了昔日少年郎。

毕竟,谢折玉此人,原本就是人人皆晓的清俊如玉小郎君。

沈卿笑嘻嘻地朝他眨眨眼,没有说话,手里拿着一串糖葫芦。

她现在没了记忆,又丢了一魄,行事更加随心所欲。

少女把糖嚼得嘎嘣响,像是想起了什么,眼睛一亮:“我方才看见了老白的酒!”

“谢折玉,”她撑住下巴,若有所思,“人不可貌相,没想到你比小白还敢下手。”

偷酒贼谢折玉:“……”

沈卿哼了一声,拿糖葫芦的木签子丢他,“要不是被我发现,你是不是还想独吞。”

谢折玉抬头看她,“我去取。”

少女乐了,“好呀,好呀。”

她就这样坐在花枝上,笑得眼睛亮晶晶,晃**着两条细嫩白皙的腿催促他。

谢折玉站在地上,比她矮好半截,沈卿不知为何,对这个高度差很是满意。

她扬起下巴,“还不快去。”

琉璃心通透明澈,自然能分辨眼前人的真实喜恶,许是知道这个男人最是奈何她不得,少女愈是肆意横行。

她伸腿踹他。

谢折玉一手握住,抬起黑黝黝的眼看她,“这就去。”

却丝毫不动。

她小脸微微侧过来,想把腿收回来,使劲,然后纹丝不动。

沈卿看过去,男人一脸平静。

少女粉色衣裙上盛开着大片大片的花,依旧不敌她半分明丽。

而此刻,纤薄如玉的腿就在他指间,她的腿极其好看,又细又白,小巧精致的脚踝比他手腕还要细上半分,骨肉匀称,柔软漂亮。

谢折玉神色忽明忽暗,他的手指忽轻忽重的用力,一手滑腻的软。

“松手,你弄疼我了!”

沈卿突然一个使劲,毫不吝惜地用力踹在他肩窝。

谢折玉不为所动,犹舍不得满手温软,略带遗憾地松手,抬眼看她,眉眼间是止不住的笑。

沈卿恼怒:“看什么看?”

白发马尾的男人闭了闭眼,压下笑意,转身,回去拿那坛好酒去了。

只留下沈卿看着他的背影,只觉得莫名其妙,他怎么看起来一副心情还不错的样子,脑壳被踢坏啦?

-

天色将晚,月华如练。

谢折玉蹙眉:“不能再喝了。”

沈卿不解:“为什么?”

说罢一仰头,又是一盏酒入喉。

她脸色微醺,红通通地看着他。

已是醉了。

谢折玉扶额,见她眼看着就快神志不清,不由出声:“你已经喝了不少,今天到此为止了。”

他一严肃,声音便冷冽了几分。

沈卿撇撇嘴,见他居然凶自己,一个旋身就离了他,站在另外一枝上,眼睛红红地看他,“你居然还凶我!老白都没这么管过我!”

千里之外躺枪的老白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喷嚏。

她站在高处,随着十方洲的风吹过,纷扬而落的桃花像一场大雪,几乎要迷了谢折玉的眼,一时间只能听到窸窣落英满地的声响,除此之外,她几近透明的灵体好似也要随着落英乘风归去。

谢折玉凝神禀息,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她,好怕下一秒她就会像往常一样消散。

“想喝就喝,先下来好不好?”

他抿紧了唇,哑声说着,小心翼翼。

沈卿偏头看他一眼,有些不解,平常老白小白都会在她身后大呼小叫,小小的道观一地鸡飞狗跳。

而眼前这个男人却未想她以为的那样,她困惑了眼。

谢折玉仰头,伸出了手,“下来。”

沈卿转头看一眼周围,“你休想骗我,等我下去,你肯定要使了术法困住我,把酒收起来。”

她以为猜中了谢折玉心中所想,洋洋得意。

谢折玉哑然,见哄不下来,他顿了顿,“你旁边好像有个虫子。”

说完,他还比划了比划,“这么长——”

沈卿天不怕地不怕,却最怕一物,软绵绵毛茸茸的虫。

她顿时僵住了,酒醉微醺的大脑顷刻间清醒了几分。

谢折玉不说还好,他这般严肃认真的说了,一时间沈卿只觉得周身好似都在有虫子在爬一样,痒得要命,也怕得要命。

他与她同床共枕了三年,又在归一宗朝夕相处了十年。

他总归是知晓,哪里才是她的七寸。

谢折玉作势要走,人还未迈出半步,就只听得身后娇娇嗓音响起:“谢折玉!”

她像是很急,眼睛红红的,鼻尖也红红的,“你不许走!”

男人高高束起的马尾扬散在风中,泛着星星点点的银光。

他没有回头。

沈卿无法无天,但也知晓什么才是审时度势,大丈夫能屈能伸,她当即变了脸,嗓音软软的,“我不喝了,我不喝了,还不行嘛!谢折玉你快回来!”

谢折玉转身,眉眼平静地看着她。

良久,他伸出手。

少女如蒙大赦,旋即跳到了他身上,便再也不肯松手,紧紧地搂着他的脖子,“是什么呀?”

话音未落,她急急带着哭音催促道:“快点快点,快赶走它,我才不想知道是什么!”

谢折玉站在树下,满树烟霞,光影如华。

她像是展翅的蝶,轻飘飘地朝他而来。

旋即,抱了满怀。

他的心也随之彻底平静下来。

谢折玉低头,入目是一片细腻的白,一枚落花安静地贴在她腿上。

他搂住她的腰,将犹在后怕的少女紧紧抱在怀里,低声说:“赶走了。”

沈卿哭唧唧:“真的?”

谢折玉拈起那枚调皮的花瓣,送到她眼前,“真的。”

少女睁大了眼,又恼又气地锤他,“你这个大骗子!”

嘴上骂的厉害,她却不敢下去,生怕万一真的有虫。

一声低笑。

沈卿靠在男人胸膛,可以清楚地听到他因着笑意带起的震动声,她更加恼了。

谢折玉鲜少见她这般模样,生动明丽,极为动人,再也忍不住,笑了。

男人白如霜雪的发散在风中,有几缕发丝落在少女娇如春花的脸上,有些痒。

她怔怔地,抬眼看他。

他沉郁冷冽的眉眼像是瀛洲终年不散的积雪化开,带着几分清清浅浅的笑意,好像有阳光跳跃在他如雪的发丝上。

那一瞬间,他好像又重新活过来,好像能听到胸膛生动的心跳,能听到血液如汩汩流水穿梭在五脏六腑间,渐渐地,慢慢地,和曾经那个昔日少年重叠在一起。

神山历经万年迎来的天命之子,好似在此刻,又重新变成了二十四桥边那个提着金丝檀木鸟笼的谢家小公子。

莫名地,有些熟悉。

一些类似于走马灯般的碎片胡乱在纷涌在她脑海里。

有些不舒服。

沈卿不再看他,把脑袋埋进男人颈窝,蔫蔫儿地拨弄着他的华发,“我不想在这儿了,我们回去吧。”

谢折玉把她轻而易举地转了个圈,少女看起来像是被那条莫须有的虫子给吓到了,懒洋洋地趴在他背上,两条细嫩纤细的腿紧紧地挎着他的腰。

春衫薄,即便是灵体,少女最软的地方紧紧贴着他的背,和她相合的地方滚烫得惊人,像是一团火,燃到他心里,彻底把纷扬不散的风雪一驱而尽。

少女明艳的裙角吹落下来,野风吹动了她墨色的长发。

有桃粉色的丝绦带着悠悠甜香,一起撞进他眼底。

那些开在她衣裙上的花,让葳蕤桃林都失了颜色。

白发与青丝交织在一起,束着马尾的男人背着他心尖尖上的少女,穿行在花海中。

陡然间,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般,一种极为强烈又抑制不住的泪意猛地撞上了他的心间,喉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

风还是有些凉,但谢折玉却浑然未觉,良久

———

“回家了,卿卿。”

他低声。

少女趴在男人背上,睡得酣甜。

桃花落在地上,窸窣作响。

无人知晓的低语,忐忑的,欣喜的,尽数四散在十方洲呜咽的风里,零落了一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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