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饲红尘

天痕将裂, 罡风四溢,罗刹海花开万里。

岑寂无声的花海,艳若春霞, 伴着罡风,冷得刺骨。

溪禾就站在一望无垠的血色花海中央,铺天盖地的朱色中一株枯木, 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手上的血。

那双手修长玉白, 指节分明,好似九天仙君闲时抚月弄花的手, 矜贵温柔。

然而就在不久前, 这双看起来尊贵无匹的手轻而易举地掀碎了几名出窍期修士的头颅。

所以他动作极其缓慢, 静静擦拭着几近消散的殷红, 没有要开口的意思, 一旁垂首等待的众人皆大气也不敢出。

冷寂一片, 好似呼吸声都静止。良久,他们终于等来了一句话。

像是溺水之人寻得浮木解脱了般,有人开始小心翼翼地呼吸。

“降临式可准备好了?”溪禾问。

冷淡嗓音轻飘飘回**在茫茫花海。

一旁的人急忙回话道:“早已一切妥当。”

溪禾抬起微微泛白的指尖,在血色荒原下衬得几分透明,他微笑着转眸看过来:“做的不错。”

有人得了夸奖, 心下得意, 面上显露出几分得色,正欲开口邀功:“归一宗那些蠢货——”。

“你疯了?!”却被另一人急忙试图阻止, “想死别拖着我们!”。

打断他的那人生怕被花海之中的那个男人听见,舔了舔干瘪的嘴唇,惶恐拦道。

然而还是被那人听见了。

“归一宗?”溪禾微笑着, “你说他们如何了?”

那人得了鼓舞, 自以为参透了眼前人心中所想, 得意地睨了适才劝阻他的人一道白眼,谄笑着俯身道:“属下说归一宗是帮蠢货,我们把神降台都布置妥当了,他们才堪堪发觉异样。”

而他身侧的人却不知为何,身子有些不由自主地颤抖,他不着痕迹地往旁边挪了几寸。

三界皆知,深渊堕魔,既无来处,也无归途。

堕入深渊的妖魔魍魉,从此之后三魂六魄都将打上红月印记,生生世世,永奉红月。

而眼前这位,便是万年来深渊最大的魔头,尊为红莲月使。

传言一己之力,可**百万魔将。

他已然追随溪禾许久,自会察言观色,此次降临,他曾在无意间瞥见这位被尊为红莲月使,却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在提起玄天仙山那个素来闻名的归一宗时,一向无悲无喜的眉眼似是含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正是这样的直觉,促使他远离了那名试图邀功的魔将。

良久,血色花海岑寂无声。

他小心翼翼地抬眼,却见那天生魔骨的魔头歪头盯着那人,轻声赞许道:“说得不错。”

说是魔头,其实溪禾长得却完全不像深渊妖魔,正相反的是,他生得一副翩翩贵公子的好皮囊,声音清泠,模样像极了那些光风霁月的仙人。

尤其是不说话的时候,薄唇含笑,眼尾微微上扬,白衣执扇,活生生一副人间贵公子模样。

然而,那得了赞许的魔将面露欣喜,亟欲开口,忽地一道血痕自他眉心缓缓蜿蜒而下。

“嗬——嗬……”他的喉间发出几声垂死挣扎之声。

适才还白衣执扇恍若九天仙君的人,慢条斯理地伸出一节修长如玉的指尖,点在那名魔将的眉心。

看得他心头一突,匆忙收回了目光。

果然,那人生机转瞬消散,顷刻间化作一缕魔烟,消散在罗刹海无边花海中。

唯留几道略微有些粗重的喘息瞬间滞涩。

那魔头收了手,轻摇扇,自上而下投下漫不经心的视线,微笑开口:“再提归一,是何下场。”

众人冷汗岑岑。

瞬息间,最先制止那已死魔将的人周身微微颤抖:“属下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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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界九州,雍州。

昔年皇城历经万年沧桑,繁华依旧。

刚刚是立冬,红尘寒意渐起,然而比起罗刹海冰雪红莲之地却已然是好了太多。

溪禾敛了魔息,幻作凡人模样,骑一匹骏马哒哒踏过满城暮色,最终停到了城中最繁华之处——极乐楼。

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近些时日,雍州城逢秋末冬至,寒风刺骨。

连带着极乐楼的生意也受了几分影响,今日一大早,风韵犹存的半百妇人蹙眉望着稀疏门前,她掀开帘子,蓦然看见不远处一道修长挺拔的身影缓缓走来,似观景游览般闲适,不急不慢。虽然距离略远,看不清他的眉眼,只见长街上墨发飞扬。

“如夫人。”看着极乐楼镶金缀玉的堂帘掀起,那人微笑着开口,声音虽然不大,却穿破了呼啸风声清晰传来。

被唤作如夫人的半百妇人,正是这闻名雍州城的极乐楼老鸨,她微微一怔,却只一瞬便认出来来人是何人,吓了一跳后连忙反应过来,继而堆满笑容迎上来朝对方行了一礼。

“溪公子!快快快,二楼雅间给您一直留着呢。”

他微笑着松开缰绳,将马交给一旁的小厮,径自上楼去了。

“溪公子,这三年来,”老鸨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瞧着他余光神色,一路追着,“锦晴可是一直好生养在咱儿这,从未敢亏待过一分。”

“是么?”他忽地在长廊尽头房间前顿住了脚,转头微笑着抬起手,抛出一袋十足沉的黄金,“既然如此,该赏便是。”

老鸨接了银钱,掂了掂,微微有些褶子的脸上笑开了花,知趣地退了下去。

溪禾迈入雅室,直接掠过铺陈典雅的外间,应是刚刚知晓他来了的消息,双耳兽炉的香是刚点的。

他皱了皱眉,将喧嚣关在门外,径直推开了内室的门,伴着吱呀一声,里面的场景也缓缓呈现出来。

烛光映在榻上,他的视线落在其上。

“溪大人。”

一只细嫩白腻的素手缓缓拨开了榻上几重幔帐,唤作锦晴的少女的娇嫩面容骤然显现。

锦晴对着他娇柔一笑,明澈瞳眸间晃过几分绯色与赧意。

“晴儿知晓,三年之约已到,大人定然不会爽约。”

溪禾饶有兴味地看着眼前少女,眸光从她精致面容上一寸寸滑落,轻佻开口,“本公子已到,你待如何?”

锦晴抬起那双欲语还休的眸子,带着几分期待之色,弯出一抹笑意,“自是要好生报答公子三年前救命之恩,彼时晴儿不过一介孤女,倘若不是公子搭救,现在定然早已尸骨无存,一坯黄土了。”

说罢,她轻轻地掀落身上的缎被,一具嫩白雪色的玉躯在烛光下一览无余。

溪禾坐在桌案一侧,烛光忽明忽暗地洒在他清冷如玉的脸上,神色莫测。

他面上带着一贯假面一般的温和笑意,无悲无喜的眸子穿过氤氲珠光,视线如蛇般细细掠过她的每一寸肌肤,准确地落在少女娇妗眉眼间,并未言语。

锦晴有些紧张,站在轻柔烛光下。

在她一无所有的人生里,眼前如仙人般的温和男子宛如一道天光,划破了她岑寂黑暗没有一分亮色的世界。

早在这三年间的无数个日夜,她已然成了他的信徒,为其赴汤蹈火,也甘之如饴。

她的掌心微微沁出了一层薄汗,少女略带痴迷的眼神望着她的神,试图靠近。

“别动。”

他的薄扇抵住了她,不让她再往前。

烛火燃半,溪禾微笑着抬了眸子,眼尾挑着几分笑意。

莫名地,锦晴有些心慌,眼前人的眸色中,看似有几分病态的迷恋,但又像是在打量一件精致珍贵的瓷器。

她抬起手,试图触碰放在心尖上供奉了一切的神,却再度被一纸折扇挡住。

“眉眼倒是有几分相似。”

他勾着优雅温和的笑意。

“笑一下看看。”

锦晴诧异抬头,却听到男人如此说道,于是便乖巧地勾出一抹她早已对镜练习过无数次的勾人弧度。

少女笑靥如花般绽放,却对上一双极冷的眼。

蓦地,他扣住她下巴,强行拖到面前,静静地望着少女的眉眼。

他仿佛一瞬间换了个人般,锦晴下意识地因着恐惧而身子微微颤抖着,连带着笑意也无法维持。

而溪禾却微笑着揽她入怀,少女的头颅紧靠着他的胸膛,如果忽略掉紧扣着她下巴的手,确实是个缠绵悱恻的姿势。

“果然是天下无双。”他叹道。

锦晴倚在他身前,却是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然而直觉告诉她,这天下无双并不是在形容她。

她抬头望他,试图博取一丝垂怜。

而后,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清冷平和,响在这暧昧烛火里,“能与她三分相似,已是你莫大荣幸。”

他顿了顿,唇角含笑,微带几分遗憾之色,溪禾看着眼前尚有懵懂的少女,缓缓握紧了手指。

烛影被摇曳树影扯得细碎,岑寂无声的室内,响起了骨头寸寸碎裂的声音。

她濒死之际,双眼蓦然睁开,正对上满心供奉的男人眸中漫不经心的神色,似不敢置信,然而那红唇却再不能开口。

适才还温香软玉的少女身躯,此刻如同破布般无力地滑落在地。

溪禾轻啧一声,拿起案几上的帕子擦拭几下手指,继而起身,抬腿,将早无气息的躯体踢到一边,正欲出门。

忽而,烛火摇曳,梧桐沙沙。

原本立在门前的白衣男子顷刻间消失在原地,一道星色剑影悄无声息地落在那里。

烛台尚未燃尽的红烛被剑气熄灭,烛心燃泪泣出一缕如哭如诉的青烟,溪禾身影再度出现在内室另一边。

他抬头看向来人。

一袭玄色衣袍,眉目冷冽如刀。

“你终于来了。”

他微笑道。

作者有话说:

“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出自唐代韦庄《菩萨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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溪禾是个彻头彻尾的大坏人!先给大家打个预防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