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秋千荡

已是人间深秋, 归一宗山色空濛,残意潇潇。

吸收毕方残魂后,仍有些许不稳固, 沈卿于案几一旁阖眸敛目,准备静心吐息。

不知为何,却觉天色萧索, 凭增几分心神不宁。

刚闭眼, 却是林雅白衣佩剑急匆匆叩门进来,道:“小师叔, 神意冯玉珠死了。”

死因极其诡异可怖。

沈卿眼睫微动, 平静问:“何出此言?”

“只说是宗门清叛, 然而尸首却无影踪, 反而有魔息尚存。莫非深渊真的……?”

近些时日来, 流言纷纷, 皆猜测玄天仙山屡有大事发生,怀疑是深渊重现。

林雅颇为自觉地坐在一侧,皱眉道,“可深渊早已湮灭,三界承平日久, 又如何会在这个时候重现?”

沈卿缓缓睁眼, 眸光落在铺满案几的几处落英。

她漫不经心地,将其轻轻拂去, 懒散说道:“连所谓的上古魔兽残魂都能苏醒,还能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师叔所言极是。”

林雅面带几分忧色看着寂寥山秋,“可惜没过几日太平日子, 却是又要动**了。”

正说着, 菱花窗外的山风灌入, 吹得重帘帐幔轻晃。

“且不说其他,”沈卿朝着案几微微示意,“先尝尝这壶新茶。”

林雅也未推辞,自行斟了一杯,喝了一口,却是猛然呛了出来,本就微蹙的眉头更是紧皱:“咳咳——这是什么?”

“是花茶。”看着一向沉静的年轻长老这般模样,沈卿陡然笑了起来,“浮秋的新尝试,正是拿你面前的桃花合九玄蜜露作引。味道如何?”

“实在是……不如何。”林雅强行咽下去,只觉得喉间如蜜样甜腻得很,微微苦着脸,“这般……这般也就小师叔喜欢了。”

自道元君沈意、玄玉君玄衣接连故去,这个尚且带着少年人意气的年轻人,在不为人知的角落,逐渐变得如水般沉静——平静得仿佛是亘古不变的昆仑风雪,尽数将那双朝气勃勃的眼睛彻底覆盖。

从此,只听说归一宗一位年轻长老声名鹊起,那过去的少年意气却是彻底封存在千年冰川下了。

然而此时此刻,他难得露出的几分情绪,却是像极了昔年。

一阵风过,飞檐翘角下的几只风铃脆响一片。沈卿倚在窗下蓦地抿唇笑了,仰头看着纷飞的花与蝶,悠然道:“人间常言,浮生皆苦。”

林雅顺着少女的目光望去,只见一只碧蝶在肆虐山风中艰难飞舞,却是在一瞬间得了空,乘着东风振翅远去。

宛如神祗般的少女笑意更深,衬得姣好眉眼愈加美丽,如高高在上的神女轻而易举地洞察人心:“既然如此苦了,多点甜又如何?”

林雅迟疑了一下,却觉得少女所言极有道理。

他走时,沈卿特意吩咐其拦住陆浮秋,今日不必再来霏雨芳尽。

如此风拂花落,寂静院内又独有少女一人,却仍是心神些许不宁,沈卿索性离了屋,寻了处安谧水榭休憩。

莲动荷香,瀑烟袅袅。

刚得几分闲适,却听身后传来微不可察的脚步声,紧接着一片浓郁阴影自上轻笼而下。

沈卿微微蹙眉,昏沉睡意中却未细察身后人气息,迷糊中只以为是林雅去而复返,含混不清呢喃:“还有何事?”

良久,无人应答,唯有流声瀑语。

半晌,那道熟悉沉冽的嗓音响起,平静道:“师尊看起来精神些许不济。”

沈卿这才回首,便见谢折玉玄袍佩剑,站在身后低头看着她因着倦意掉落在一旁的话本。

他今日罕见得没有如同往常一样束发高冠,而是散落了一半头发在后,这幅模样倒是像极了人间常见的翩翩潇洒少年郎。

沈卿看了他一会,才将视线落在那卷话本上,一袭玄袍的少年冷冽着眉眼,像是看入迷了。

“没成想这人间的话本,竟有如此天马行空的想象。”谢折玉似是无意间说道。

“《尾狐志事》?”他修长白皙的手指轻轻翻动书页,发出“哗哗”声响,似是看得专注,“这书生已和那名门小姐心意相通,却被半路狐妖横插一手。”

“师尊真是涉猎广泛。”

“是浮秋寻来的。”

沈卿并未就此多想,随口说道,“你若也想看,回头让她多寻一些。”

再度无人应答,谢折玉眸光淡淡,只是薄唇扯出一抹极淡笑意,微微透着凉意。

他倾身而下,腕间袖口上的玄纹银扣从沈卿松松散散的鬓边掠过,去拿散落在地上的几张书页,继而缓缓地一寸一寸抚平被风吹皱的纸张。

随着弯腰俯身的时候,他没有束起的散发有几缕自肩头滑落,带着几分凉意,轻轻扫过沈卿细白柔嫩的脖颈。

眉目苍白沉郁的眼前人细细注视着手中,神色冷淡。

“人和妖,本就殊途。更遑论这书生与尾狐中间尚有杀妻之恨,谈何圆满?”

凉风轻拂,水榭幔**,也不知是有意无意,那本陆浮秋特意下了山门寻来的话本子轻飘飘地散开了,纷飞的书页尽数随着凉风飘落在山涧中,顺着溪流蜿蜒不见。

少年微微上挑的眼尾轻扬,瞥了一眼顷刻消失不见的书页,遗憾道:“都是弟子的错,改日定为师尊再寻来几本新的。”

他展眉在笑,眼底却泛着冷色,淡色薄唇开合间,言语间尽是承认自己的错,然而面色无温,嘴角却分明有几分上扬,勾出几分讽意。

沈卿仍有些意识混沌,她没有惋惜那本随风而落的话本,因着困倦微微泛着水雾的双眸怔怔地望着少年垂落下来的那缕发丝。

被沾染着山涧湿意的发一扫而过的嫩白颈间先是一凉,紧接着却是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热意。

少女怔愣了许久,用那双湿漉漉的狐狸眸望着谢折玉,却是鬼使神差地缓缓探出,做了一个仿佛是再熟悉寻常不过的举动。

她慢条斯理地勾住了眼前人不经意间垂落下来的那缕墨发,在细腻莹白的指尖细细交缠着,像是勾住了少年人的心魂。

继而似是困极,她将精致小巧的下巴抵在他的肩上,那流丽着盈盈艳色的唇逸出一声满足呢喃,灼热又缱绻。

飞瀑流水吻过山色,淡云辉色下。

少年人本搭在白玉栏杆的手,瞬间僵住。

他们离得太近,谢折玉甚至能看见她卷翘的睫毛上因着困倦沾染着些微水汽,与那莹润香泽的红唇。

他猛地起身,动作间,她湿润的唇若有似无地拂过他的脸。

不受控制地,本已尘封的记忆,眨眼如潮水般再度涌起。

-

即便是数一数二的扬州城,盛产自东海的鲛珠也是实属珍贵罕见之物。

各地走商胡贩千里迢迢将那圆润如琉璃的珍贵白珠,送入扬州城最为奢华的极乐场,又通过神秘流丽的拍卖会,高价卖出。

昂贵丝绸包裹着的颗颗鲛珠将流光坠落在谢折玉的青色长袍上,泛着浮动光影,他抬手拨弄了几下,珠玉叮当脆响。

门扉吱呀,妍若春花的少女正坐在花树下的秋千架子上,望见他回来,眉眼泛起娇娇柔柔的笑意。

长靴踏碎一地落英,最终停在她面前。

随着“啪嗒”一声盒响,一整盒净透如琉璃的鲛珠整整齐齐地卧在层层丝绸间,其上细碎轻柔的光色落在少女脸上,映得芙蓉春水三月花。

“呀,这么多明月珠。”少女仰起如珠似玉的脸颊看着他,弯眸明亮如星,流丽着几分勾人颜色。

谢折玉眉眼含笑,轻嗯了一声。

然而下一瞬,少女欣喜地牢牢环住了他的脖颈,将眼前人俯身勾下来。

“看起来好生名贵,定是费了不少金银吧?”

她的睫毛扑闪扑闪地,眸间隐着笑意。

看得他心间有些微痒意,还未作回应,蓦地,耳垂便被一片温热包裹。

那柔软舌尖轻轻舐过他的耳廓,软意缠绵,他难以控制地有了反应。

“不过比起这明月珠,我却最喜欢折玉呢。”

她娇娇开口,声似裹了蜜,像勾人的妖。

少女伸手拾了枚鲛珠,纤白细嫩的素指缓缓将玉珠举至唇边,藤蔓花树洒落斑驳阴影,落在她艳若春霞的红唇。

漆眸天真无辜地望着他,娇嫩舌尖轻轻探出,细细舔舐着捏在指尖的圆润明珠,一下,又一下,继而轻婉一笑,青绿的镯子晃悠悠地挂在雪白皓腕上,一**一**。

她清澈的眸底藏着不自知的魅惑,像朦胧的妖魅勾人心魄,潮湿而又直白地盯着他的唇。

柔软的发丝随着月夜的风飞散着,有意无意地蹭着他微微俯着的脖颈。

皎洁的冷月流泻而下,谢折玉背着月华,半个身子隐在夜色里。

他的指尖微不可察地收紧在袖口,眸底神色渐渐暗了下去。

弯月花下,一地落华,岑寂无声。

一颗玉扣“啪”地散落在地,滚落在秋千架旁。

少女纤白细弱的手紧紧地抓着秋千绳,一盒千金明月珠叮儿当啷接连滚落。

秋千摇摇晃晃,发出吱呀声响。

谢折玉微阖着眼,心神随之游过如水般柔滑无物,如雪般莹白绵软,起起伏伏。

而少女则似一叶扁舟,无助地漂浮在茫茫无边海上,被汹涌海浪肆意冲撞着。

月下微风,木质的秋千架晃**更加剧烈,青袍衣摆垂散下来,散乱的墨发衬着雪肤娇色,艳丽至极的红与纯洁如雪的白交织成极为明烈的对比,透着颓靡迷离的绯意。

间或夹杂着几声柔弱低泣,染着一丝哭腔,如烟似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