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青山老

时间对于修者漫长道途来说, 是最不值得挽留的指间沙。

半月长短,弹指一挥间。

霏雨芳尽是依山而建,斜倚青山莽莽, 远处是雾霭蒙蒙,尽数掩在桃花深处。

朝阳金晖洒在静静流淌的河水上,清澈甘洌的水面上薄纱四起, 随风**起的薄雾泛着清清浅浅的金色微芒。

沈卿捧了卷又是不知从何处翻出来的话本, 懒洋洋地倚在花树下的青石上,纤嫩白皙的手指时不时漫不经心地翻过一页, 偶尔停下片刻。倏而一道带着凉意的风拂过, 书页翻动, 圆润精致的指尖轻轻按在哗哗作响的话本上。

“尊座!”

寂静无声的风里冷不丁地有人喊道。

这嗓音十分熟悉, 沈卿掀了掀眼皮。

脑海里下意识浮现出着天蓝色道袍的少女模样, 转眸望去, 果然是陆浮秋。

她看起来有些累,御剑而行的霜意沾染上衣袍。她气喘吁吁地站定了,一双杏眼却是笑得清澈明亮,换下了旧日道袍,着一身归一宗鲛丝白衣, 腰间别着长剑, 整个人晴朗如玉般净透。

不过瞬息,沈卿目光一转, 落在笑吟吟看着她的陆浮秋小心翼翼捧着的手间,神情立刻有一瞬间的滞住。

风吹起长廊帐幔,正是花红春绿时。陆浮秋看着少女仿似从画中拓下来的脸, 原本慵懒随意的眼睛蓦然瞪大了, 整个好看的眉眼仿佛一瞬间生动起来。

毫不掩饰地, 专注热烈的盯着她手中的食盒。

“这是新想出来的一些糕点式样,”陆浮秋心中好笑,装作毫未察觉的样子轻轻抿唇一笑,“刚做出来,便来寻尊座了。”

沈卿回过神来,许是觉得这般馋样实在是有损她作为蘅玉道君的名声,她将手指搭在青石上不经意轻扣几声,不动声色地又挺直了腰,颊边深深梨涡犹能可见,“近日修为可精进些许?”

“嗯,浮秋每日都在跟随林雅师兄修习,一日不曾怠懒。”陆浮秋强忍着笑,亦是认真了神色一本正经答道,却是微微弯了眼角,手中动作不停,蓦地掀开了那精致的食盒。

——两枚瓷碟乖巧地躺在木屉上,端的是国色天香。

出乎意料的是,一侧是白瓷碟子里两只糯米团,雪白的皮子,嫣红的馅儿,模样十分精致。

另一侧碟子里,却是有些歪歪扭扭,显然比起旁边的兄弟姐妹,却是有些随意了。

而少女漆黑的眼眸**起一层涟漪,波光粼粼看着如玉的白瓷蝶,她眼中似有万般光彩。

原本如雪的糯米团被稍加点缀,配以香叶,俨然成了憨态可掬的熊猫团子模样,正笑呵呵地歪倒着。

“你竟还会捏这个?”沈卿惊喜道,手指小心翼翼拈起一团儿,看着手中晶莹剔透的糯米团儿,少女眼睛亮得像河里细碎的波光,“曾经听人间手艺人说,这个好难。”

“唔——”少女抑不住最爱甜食的**,急慌慌地一整个吞下,却在咬破那糯米团儿雪皮的时候,更是面露欣色,“竟还是桃花馅儿的吗?”

陆浮秋出神地看着,眼前的沈卿全然不似寻常,少女满足娇懒的笑意如水般湮没而开,伴随着山风将金辉击碎了,碎成了飞珠溅玉,落在了眼前看起来不过是凡间吃食的白瓷碟子上。

不知为何,她也跟着弯了嘴角。谁也不会知晓,当那个天蓝色道袍少女再度醒来的时候,失了记忆,记忆长河死水沉沉的晦暗之色下,少女温柔绵和的意春风划出一道天光,在她宛如暗夜的人生里织出瑰丽炫彩的风景。

像尊座这般仙人,便如正值花期娇艳的花。

山风吹不散桃夭,月色难逃皎皎。

换作谁来,也只想对她奉上倾尽所有的好。

“浮秋将永远侍奉尊座左右。”她抿了抿,轻声说道。

此刻金乌正值高天,辉色万倾,凉亭四个翘脚各挂着的灯笼随风摇曳着。

沈卿看了她一眼,低头继续专注于心心念念的糯米团儿,好似什么也未听到。

轻如鸿的誓言随风消散在落英中,唯有少女坚定的眸色还在隐约昭示着什么。

陆浮秋眸光不经意间落在那很快便扫**一空的熊猫团子上,不期然,她想起临出发前,那个不知在树下立了多久的少年。

她本不欲多有交集,因而只是微微颔首,便要穿行而过时——

少年身姿清越,玄色的衣袍垂落在山风里,墨色的长靴踩在地上,也不知站了多久。

他目光冰冷,不偏不倚地直直递过来一提精致非常的食盒,微凉的寒意似是顺着盒柄丝丝缕缕渗漫过来。

“尊座,”他张口,嗓音有些哑,“她爱。”

没有应是,或许这等模棱两可的字眼,而是斩钉截铁的肯定。

她皱眉,原本还有些恼,却不由自主地想起少年那双黑如沉墨的眼,鬼使神差地,她接过了谢折玉递过来的食盒。

却仍是因着最后一分倔强,将自己原本做好的仍是放入了一半。

然而她看着眼眸晶亮,欣喜异常的少女,也跟着笑了。

虽然不知为何谢折玉不自己送予尊座,一切都不重要了。

她今后唯一的愿望,便是眼前的少女能永远这般娇妍如花的模样。

-

入夜,远处的群山雾霭沉沉。

天阶夜色凉如水,明月珠光点缀下的小径流光四溢,墨色与薄华交相辉映。

立于阴影下的少年身量清瘦,眉宇间带着挥之不去的苍白晦暗,漆如点墨的瞳眸在听到远处窸窣脚步声时抬起来,疏冷淡漠的眼神让人望而却步。

来人提着早已空了的食盒缓步而来,正是自霏雨芳尽出来的陆浮秋。

“果真如你所言,”她一眼便看见隐在暗处的人,虽有不服之意,却也尽数如实相告。

他没有说话。

良久,少年哑声说道,“身为弟子,自当为尊座解忧。”

陆浮秋似乎愣了愣,顿了顿再度凝神看去,少年掩在阴影下的面容一如往常冷淡,好似她那一瞬间的感觉不过是恍神而已——

在方才片刻间,她从对面这个少年身上忽然感受到了一种压抑至极的情感,那样深沉的、浓郁的绝望……

尽数淹没在如风雪般平静的表面下。

再也不多关注什么,她转过头去,又恢复了往日大大咧咧的模样,少女轻轻撇撇嘴,“不过是用了些花招罢了,我也会做出最合尊座喜欢的!”

说罢,懊恼而去的人影消失在野径中。

因而也不见,玄袍的少年沉默立在阴影下,一枚绿叶落在指尖,顷刻间化为齑粉,顺着手指缓慢滑落。

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心脏仿佛被一只大手攥紧了,原本尚有血色的脸,陡然煞白。

那糯米团儿,昔年在扬州,谢家小郎君为了讨佳人欢心,亲自研了这做法。

天上地下,仅此一味。

-

纷纷雨下,青石板上的斑驳苔痕被染湿,草色渐深,几重飞檐上白玉钩带。

如此已是第三十五天。

沈卿懒洋洋地打了个饱嗝,阖着微微有些困倦的眼,长长的睫毛薄如蝉翼般轻颤着。

也不知是不是拔除金针的缘故,小浮秋的手艺堪称突飞猛进。

难道觉醒了某种天赋?

唯一稍有不足的是,每次同样的点心,往往都有两种截然不同的口感。

一种几近完美还原了她曾在扬州时极为贪恋的味道,至于那二嘛,就只能说珠玉在前了。

少女无暇的脸庞映着月光,眉眼昳丽,餍足过后看起来极为绵软娇艳。

倘若能日复一日的重复这般日子,倒也不错,想到这,抵不过困倦,渐渐熟睡过去的少女像小猫一样的粉嫩舌尖无意识地舔了一下唇角,那里残余着如蜜糖霜,给梦乡都添了几分甜美。

此时,一轮明月,冷色如霜,洒落归一绵延群山,夜色浓雾渐起,山影千万重。

正是又逢十五,满月悬中天,山中桃木宛如琼花玉树。

而夜色漫长,黑暗如同一张网,铺天席地,静静自天穹倾泻而下。

月明星稀,陡然间,一颗星子无力燃尽后,急急从漆黑云层中坠落,大地陡然战栗般的抖动。突然,一声长啸自山门方向破空而来,划破黑夜,回**在空落落的高天之上,诡郁的魔影足足占据了半边天际。

顿时此起彼伏,人声鼎沸,原本寂静无声的夜仿佛炸开了锅般。

“敌袭——!”

在肉眼可见的翻滚浓雾中,魔气四涌,有一道青灰色人影疾如闪电般突破迷雾,宛如流星般璀璨划过天际,眨眼间消失在东南方向——

正是霏雨芳尽所处的位置。

外面像是被搅了个天翻地覆,白玉榻上的少女犹在浅眠,却仿佛被什么魇住,姣好的眉眼微微蹙成一团。

她陡然睁开双眼,平日澄澈明净的眼眸此刻浓如黑墨,没有半分情感。

沈卿走出房门,立在纷繁落英的院子里,缓慢地仰起头,淡淡地看着高天之上的夜空。

月光落在她的指尖,指尖微微一动,好像就可以轻而易举地支配如雪月色,尽数攥紧在掌心。

桃花纷飞,犹如落雪。

“苍斗师兄……?”

少女抿紧了唇,沉沉眸光望进模糊不清的夜色里。

一个中年男人散发赤足,一向沉稳平静的眼眸里泛着密密麻麻的红血丝,步伐极其缓慢地从黑夜中走出。

山间夜风,冰冷刺骨。

男人赤着一双脚,足弓青筋暴起,然而身上却看起来像是背负千斤重,步履沉重蹒跚。

他像是一下子苍老了百岁,鬓间须眉皆是雪白。头上束起的发冠不知丢去了哪里,白发四散在青山夜风中。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