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似故人

禁制之外观虚元, 青山碧色,空澈明丽。

而随之隔绝两方的无形结界消散,茫茫苍郁山林遍野, 层叠树叶间投下的茂密阴影沉沉压在人心上,诡异阴森,好似踏入玄天仙山界外, 另一方小世界之中。

日光单薄, 遮天蔽日的树冠肆意覆盖此处山野,到处弥漫着枯朽腐败的腥臭气息, 令人作呕。

羊肠小道被萧萧而下的无数残枝败叶铺满, 随着长靴落下, 最下层已彻底腐烂发霉的恶臭积水翻涌上来, 四周岑寂如冰, 只能听到走动时朽木烂草被踩扁的“嚓嚓”声响, 似是痛苦低吟,引得人毛骨悚然。

扶崖心神一动,冷色华光倏然而现,一柄通体碧色缀以清透玉石的长剑悄无声息地漂浮在他面前。

玉华剑,昔年扶崖结丹, 天师寒以神意秘法, 又辅以天火之威,亲手为其重锻而生, 剑身奢贵漂亮,小少年一向视若珍宝。

他掐诀试图御剑而上,好破开这重森叠障, 离了这诡树叶笼。

“此地不能御空。”

一片死寂中, 谢折玉抬眸, 沉沉目光望着天空,简明扼要再度补充道:

“术法也隐隐有压制之势。”

青空之上入目一片虚白,幽**浓雾吞噬了所有,细看之下,似是有无尽粘稠涌动之物在看不见的地方蜿蜒流淌,单单目光和浓雾对上,神识便已然有几分不适感,更遑论御剑穿行其中。

他细细调动灵意,继而发现,此地似仍有禁制,强行与外界隔绝而开,静脉丹田隐有滞涩之感,修为竟只有炼气境。

扶崖乃神意不世出的年轻一代之首,苍斗道君亲手教导之下,自然也非庸才。

修为及飞剑皆被压制的情况下,不可说的危险想必会接踵而至。

在这样压抑诡谲的环境下,扶崖也敛了神色,温润如玉般的光华骤显,化作盈盈玉珠浮现,他屈指微弹,宝华轻散,玉珠晃悠悠**至他身后人头顶之上,光晕泛出涟漪,将其包裹其中。

此枚丹珠与扶崖心神相连,无需术法,亦能催动。

少年瑰丽的锦袍下摆沾满秽土残液,他却顾及不得,只频频回头,时不时看两眼紧牵着手缀在其后的小医女。

沈卿扫过一眼,目光未在二人身上作过多停留,她略带审视的眸光不经意地落在另一侧,黑衣似要融入这浓雾之中,只见他面容沉冽如冰,微微抿唇,行动间透着几分谨慎。

兴许是常年人迹罕至,山林间羊肠小道已彻底被杂草淹没,举目唯有郁郁冷风之下,树叶鬼哭。

山间腐枝落叶极为松软,厚厚一层覆于松泥地上,行走间不知下一秒会踩到何物,许是木石流坑,许是残肢腐尸。

谢折玉沉默不语,行在她前头,长靴踏落,草枝沙沙作响。

少女今日着的是一双烟缎珍珠流云履,精致小巧的绣鞋轻轻随之落在谢折玉踩出的印痕之上,行得轻松恣意,与周围诡谲之色格格不入。

“晚晚说前方有水,看来马上要穿过树林了。”

扶崖刻意压低嗓音说道,不欲在这处处透着诡异的密林中多惹事端,免得招来暗处潜伏的危险。

二人不约而同朝那安静柔弱的小医女看去,却见她双手比划间,示意道:

她常年于山中采药,对水流声极为敏锐。

“此间压制只对修士有效,凡人不受影响。”

沈卿冷不丁出言解释道。

走在一侧的扶崖转过身,挤眉弄眼神秘兮兮问道:

“小师叔也被压制了?”

“本座亦是修士,被压制那是自然。”

沈卿煞有介事的摸了摸下巴,紧接着,“啪叽——”一声。

她懒洋洋垂下长睫,敛去眸中神色,桃花扇稳稳地拍在少年毛茸茸的发上。

“不过嘛,揍你还是轻而易举。”

藤蔓如山,杂草四漫。

冷风低拂,密林如呜咽鬼哭。

谢折玉手执落星,星芒微溢,浅映出一方薄光,他拨开东倒西歪的杂草飘黄:“出来了。”

众人随之抬眸望去,松林如涛,忽而眼前豁然开朗,好似被人为劈斩而开,一处不大湖泊,掩于水草乱石之间,在惨淡日光映照下,湖影深深,深邃松林倒于其平静水面之上。

举目四望,湖水微漾,四周皆是密集紧凑的高大松林,一时间,竟已寻不得来路,更遑论去处。

潮湿水汽清漫开来,沈卿微微蹙眉,即便有谢折玉开路,黏腻腥臭的松泥沾在软底玉鞋上,再加之山露深重,衣袂沉湿,极为不适,少女闭了闭眼,将那股不耐之意强压下去。

“虚元惊变,九星连珠。”

临行之日,识海中的冰冷机械声再度出现,却只是短短八字,再也不肯就书中剧情过多言语。

不知幕后之人是何手笔,绵延青山遍布规则之力,如同一张密密麻麻的网交织在浮空之中,遮天蔽日之大,饶是沈卿,也忍不住有几分馋意。

怎奈无论如何,也要待谢折玉探得此间剧情,她方能出手。

否则,她抬眸望向浓雾翻涌之上,怕是有些躲在暗处的要急得跳脚了。

然而现在,沈卿低头看着泥泞湿腻的松软腐地,有几滴黄褐斑点溅在鞋尖那枚千金难求的明月珠上,她嫌弃地撇撇嘴。

使不得术法,自然也用不出去尘诀。

蘅玉道君何时如此狼狈过。

她已经有些后悔此次出来,早知如此,就应让谢折玉一人前来,管他几分劫难,却又舍不得那浓郁如实勾得她心痒的规则之力,几番纠结间,沈卿看向立于一旁的少年。

黑衣黑发,与如墨浓雾似融为一体,湖面微光折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薄唇微抿,冷寂如夜的目光沉沉落在湖畔密林中,不见喜怒。

“谢折玉!”

他回头。

诡谲树影如森森爪牙,张牙舞爪地肆意狂舞着,几分暗影洒在少女如玉面容上,映出那细腻如雪的肌肤,与那双因着气恼异常莹亮的眼。

“你过来!”

谢折玉没动。

“此地异常,本座有重大发现!”

此话一出,少年踏着松涛,最终停在她面前。

他沉默了下,低沉出声道:“师尊。”

她精致的眉眼微微皱起,脸上写满了不高兴,也不知又是因何而起。

沈卿伸出手,紧紧揪住他墨色袖口,薄唇紧抿,也不说话,如水般净润的眼眸委屈地看着他。

谢折玉垂眸望去,泥泞斑驳,点点印在她今日新换的广袖流仙裙上,裙袂生潮,缀于松泥之上。

不高兴的缘由找到了。

“重大发现?”

他目光落在那小巧精致却沾满落尘的玉鞋之上,意有所指低低说道。

沈卿重重点了点头,她扬扬下巴,示意谢折玉转过去。

莫名地,他竟看懂了少女无言的举动,欲置之不理。

少女凶巴巴地看他,眼露威胁。

记忆不受控制,不合时宜地如水漫来,将他淹没。

-

扬州城,二十四桥边。

“折玉。”

粉衣白裙的少女驻足停在一树垂柳下,耳鬓微湿,她咬唇望着他,柔软莹亮的眸中隐隐有水雾蔓延。

她不愿再走,赖在原地娇娇唤他。

时而会耍些小聪明,假作有虫蛇爬过,急急骗他疾步过来。

少年郎眉眼焦急,到了,未见半分虫蚁,却是搂了满怀温玉软香。

在人间无数个晴朗夏夜,满天流萤伴着繁星。

少女浅白色衣角缀于谢家小郎君青色长袍上,细嫩莹白的腕交叠拢于少年肩颈之间。

随着长靴起落,如玉指尖浅浅划过他微微凸起的喉结,鞋尖轻**,其上镶嵌的明月珠散发着淡淡薄光,柔和又细腻,漫在扬州蝉鸣荷静的夜里,缠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缱绻。

她梳着最爱的双螺髻,发间丝绦悠悠**在他的耳边。

惹得人心痒难耐。

谢家小郎君背着他如珠似宝的心上人,踏着月色,走过二十四桥。

-

许是因着修为被压制的关系,往日宛如神衹的少女此刻多了几分人间烟火气。

谢折玉猛然回神,继而,他瞳孔微微收紧,漆黑如渊的眸中一时间似有惊涛骇浪掀起——

眼前少女此刻的神态,竟诡异的与卿卿月下眉眼,渐渐地,重叠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