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何以堪

长门别赋

元朔五年的秋天,阿娇的生命,终究还是消逝在这个皇宫里了。巫蛊,她是真的没有想到,自己的命运,竟会与阿娇如此的一般无二。只是人死如灯灭,不管是怎样的悲哀也好,欢喜也好,如今于她而言,应该都已经是过眼烟云,消散了吧。

当刘彻再次回到长门宫的时候,周嬷嬷几人已经替阿娇重新梳洗换装了。月白色,是阿娇一直以来最喜欢的颜色,裁量得体的长裙,裹着她腰如束,形纤纤。

“为什么,为什么你不等朕回来?”刘彻站在阿娇床边,沉痛的诘问。为什么她不肯等自己回来?为什么她那么轻易的就喝了那杯毒酒?难道她不知道这酒一旦喝了便再没有救了吗?

声声诘问,换来的,只是阿娇沉静不变的寂静容颜。

“告诉朕,你起来告诉朕,你只是睡着了而已,对不对?”刘彻说着伸手抚上阿娇不施粉黛的素颜,那冰凉的触觉,让他几乎立时就要抽回自己的手,却也最终打破了他最后的那一份期望。他的阿娇,是真的,已经死了吗?

刘彻压下心头的那股愤怒和黯然,忽然问道:“之前的那道圣旨呢,拿过来给朕看看。”

也不知周嬷嬷三人是否听见了,只是那跪着的身躯却半分都没有移动的迹象。杨得意见状忙拾起一旁被随意丢在地上的那张明黄的锦帛递了过去。

刘彻接过圣旨仔细的看了一遍,果然如王太后所言,虽然很想,但这并不是他的圣旨,而是王太后自己的懿旨。只是这懿旨上的措辞与他当年所下的那道圣旨几乎可以说是一般无二,而那笔迹更是与自己的模仿了个七八分像,如此,也难怪会让人误会了。只是……

刘彻看向阿娇,目光微沉:“阿娇,这是太后的懿旨,并不是朕的圣旨,难道你就真的没有看出来吗?一点都没有?”虽然相差甚微,但是以阿娇的聪敏,这种事关生死的事情,她又怎么会,毫无察觉!这种话他绝对不要相信。

“就算你真的看不出来,阿娇,难道你就一点都不怀疑吗?你就不怀疑这道圣旨是假的,你就相信朕真的会赐死你?”他的心,难道她从来都没有察觉半分吗?只要有那么一丝一毫的察觉的话,她又怎么会,以为自己竟会真的要她死?!

“还是因为,你一心求死,所以根本就不在乎呢?阿娇,阿娇……”刘彻一声声唤着,看着那个近在咫尺却了无生机的女子,他的心一霎时全都乱了。只是忽然忆起什么,他忙抬头看向周嬷嬷等人:“阿娇她,可留下了什么话?”

“是。”周嬷嬷恭恭敬敬的磕了个头,然后才敛目说道:“娘娘说,希望陛下能够应允娘娘三件事。”

“什么事?”

“第一件事,娘娘请陛下善待陈氏一族。娘娘说,就请陛下看在娘娘入宫相伴陛下这十几年的份上,万勿对陈家赶尽杀绝。就算是长公主偶尔真的过分了些,她的一条性命,总能够抵偿些。”说到阿娇的时候,周嬷嬷冷淡的语气才有了一丝的颤抖。

“还有呢?”周嬷嬷的话,一字一句都打在刘彻的心上,她这样特特的嘱咐,难道在她的眼中,自己便是这样一个侩子手的模样吗?

“第二件事,娘娘说她去后,让奴婢们几个都离开皇宫,或自谋生路,或去堂邑侯府,皆由奴婢们自行做主。”

“你们三个?”刘彻目光犀利在周嬷嬷和小福子小路子身上扫过。

“是。”三人俯首,那眼神中是一样的恭敬,却也是一样的麻木无神。

“那么,第三呢?”刘彻沉声问道。

“第三件事,娘娘说她这一生实在是错了太多,才会让自己的人生变得那么的可悲,甚至是那么的可笑。娘娘她不求别的,只希望陛下可以将圆光五年之后关于她的所有全数抹去!而且,”周嬷嬷稍停了一会儿,复又说道,“娘娘希望死后可以葬在太皇太后身边。”

“你说什么?”刘彻目光凌厉射向周嬷嬷,似乎她要是敢再多说一句便会要了她的命一般。

只是周嬷嬷却半点畏惧都没有,这是阿娇死前耳提面命了交代她一定要办妥的事情,哪怕是以生命为代价,她也一定要做到阿娇临终前的嘱托。这样想着,周嬷嬷顿时有了直面刘彻的勇气:“娘娘说,她的一生都在虚度。她的前半生是在圆光五年之前,是金屋藏娇的隆宠和巫蛊废后的讽刺所组成,大起大落的升降让她几乎成了世人眼中的笑话。而她的后半生则更是可悲,几乎是在重复她前半生的错误。所以,她请求陛下可以抹去圆光五年之后的她,她不希望自己的一生竟要被世人嘲笑两次。”而有一句话是周嬷嬷没有说出来的,弥留之际,她曾听见阿娇轻声的呢喃:“既然我的存在无法改变你的悲哀,那么,至少,不要让我的存在加重了你的可悲。”

刘彻听完周嬷嬷的一番话,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原来一直一直,他自以为对阿娇的好,竟为阿娇带来了那么多的痛苦和无奈吗?“所以,圆光五年的时候你才会寻死吗?”刘彻回头看着阿娇问道。

“你们都出去。”刘彻挥手,让周嬷嬷等人离开。

原本不欲离开的周嬷嬷三人,在杨得意的劝说下终于转身出去,将空间留给了刘彻。不是畏惧皇权,而是因为他们知道,阿娇希望他们都好好的。

终于,寝宫中只剩下刘彻与阿娇两个,看着她一动不动的躺在床上,刘彻双手紧握,强压着心头的悲愤,“为什么你不等朕回来质问朕?你不是一向都要跟朕争个明白的吗,为什么这一次没有?”

“阿娇,你这样做,让朕情何以堪?”

“还是,你要用你的死,让朕终其一生都无法解脱?”如果是的话,那么刘彻不得不说,阿娇是真的做到了。只是,她真的如此恨他吗,恨到,不惜以死来惩罚他?

只是早已经香消玉殒的阿娇如何还能回答刘彻的问题,所以,不管阿娇临终前是如何想的,是一心求死,还是想用自己的生命向他控诉些什么,又或者,是不想再伴在他的左右了?不管是因为什么,这个答案,注定了刘彻穷其一生都无法得到。而今日发生的一切,也注定了刘彻要一直一直的心痛负疚下去,懊悔,追忆,直到——死亡!

阿娇去后三天,整整三天,刘彻将自己关在长门宫中,不许任何人进去,就连杨得意也被呵斥了出去。没有人知道这三天刘彻在长门宫中究竟做了些什么。只是当刘彻走出长门宫的时候,所有的事情,都在这一刻有了定论。

阿娇的尸首被刘彻强留在长门宫中三天,当他出来的时候,周嬷嬷几人进去为阿娇送行,却发现整个寝宫都被放满了冰块,而床上阿娇的尸首,还一如当天的模样,宁静安详的,就好像她只是忽然睡着了而已。

刘彻的决定,关系着这后宫中所有人的生死富贵。然而不管在这个决定是什么,刘彻知道,他将永远无法拒绝阿娇的请求。于是,尽管阿娇已去,但陈氏一族却并没有受到任何的影响。于是周嬷嬷几人被恩准离宫。于是,阿娇终于还是没有入葬妃陵。她死后,被葬在了太皇太后的身边。能安息在这个曾经最宠爱自己的外婆身边,或许是阿娇此生最后的幸福吧。无论,是陈阿娇,还是慕容娇。

并且,因了阿娇临终前的心愿,尽管不愿,刘彻还是抹去了圆光五年之后阿娇的存在。不论是在宫内,还是在宫外。所有关于阿娇的记录,全部都停止在了圆光五年这一年,甚至因为这个,连刘婉的存在都被刘彻一笔抹去。从今往后,没有人知道陈阿娇在圆光五年被废之后又经历了什么,更没有人知道在汉武帝刘彻的身边曾有一个如妃宠极一时,情倾九霄。在历史的篇章上,圆光五年之后的陈阿娇却仅只留下了这样一个单薄简陋的记录——孝武陈皇后,小名阿娇(世人或称其为陈阿娇或陈矫)。父为堂邑侯陈午,母为武帝姑姑馆陶长公主刘嫖。武帝为太子时,为太子妃。武帝登基后进封为皇后,无子。圆光五年因巫蛊被废,迁居长门宫。死后,与太皇太后窦氏合葬于霸陵。

死后,与太皇太后窦氏合葬于霸陵!这就是关于圆光五年之后的阿娇所有的记载!

元狩二年,如之前的每一次一样,刘彻再次一个人悄然前往长门宫悼念阿娇。他的视线忽然被一本传记所吸引——《史记·项羽本纪》。他还记得当日阿娇担心自己夜里批阅奏章辛苦,便送来了羹汤。当时的阿娇在等自己的时候,手里拿着的,就是这样一本传记。

刘彻信手翻开书页,忽然,一张微微泛黄的薛涛笺从中掉落,正好落在桌前。刘彻细细的看去,却发现正是阿娇当日未曾吟完的一首诗词:

一掷梭心一缕丝,连连织就九张机,从来巧思知多少,苦恨春风久不归。

一张机,采桑陌上试春衣。风晴日暖慵无力,桃花枝上,啼莺言语,不肯放人归。

两张机,行人立马意迟迟。深心未忍轻分付,回头一笑,花间归去,只恐被花知。

三张机,吴蚕已老燕雏飞。东风宴罢长洲苑,轻绡催趁,馆娃宫女,要换舞时衣。

四张机,咿哑声里暗颦眉。回梭织朵垂莲子,盘花易绾,愁心难整,脉脉乱如丝。

五张机,横纹织就沈郎诗。中心一句无人会,不言愁恨,不言憔悴,只恁寄相思。

六张机,行行都是耍花儿。花间更有双蝴蝶,停梭一晌,闲窗影里,独自看多时。

七张机,鸳鸯织就又迟疑。只恐被人轻裁剪,分飞两处,一场离恨,何计再相随?

八张机,回纹知是阿谁诗?织成一片凄凉意,行行读遍,恹恹无语,不忍更寻思。

九张机,双花双叶又双枝。薄情自古多离别,从头到尾,将心萦系,穿过一条丝。

轻丝。象床玉手出新奇。千花万草光凝碧。裁缝衣着,春天歌舞,飞蝶语黄鹂。

春衣。素丝染就已堪悲。尘世昏污无颜色。应同秋扇,从兹永弃。无复奉君时。

歌声飞落画梁尘,舞罢香风卷绣茵。更欲缕成机上恨,尊前忽有断肠人。敛袂而归,相将好去

刘彻轻声念着,每念一句心便痛上一阵。“阿娇,这边是你当日的心情吗?”这一刻,他终于懂得了阿娇的那些欲言难言,她的感情,也懂得了阿娇那裹足不前的原因。

只是,一切都迟了,迟的太多了。事到如今,阿娇再也无法陪伴在他的身边了。而他,也再不能得到她的笑靥如花堪解语了。这一世,他终究还是错过了她!

“阿娇……”刘彻紧握着那张薛涛笺,目光迷茫看着遥远的天际,心,紧紧的抽搐着,一阵痛似一阵。只是那目光中却透露出点点坚定的神色:阿娇,我是真的爱你的,真的……

终于,到了尾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