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唐人街的怪叔叔,我来了

妈妈离开之后,一切对我来说都无所谓了。

四天三夜的火车,又臭又湿的车厢空气,因为拥挤和汗污而微微粘连的皮肤,一张张油光的脸与水泡眼。通宵达旦赌牌的男人们终于大张着口睡去,喧嚣吵闹、嗑瓜子的声响在火车抵达终点站的前一个小时变回了有韵律的车轮节奏。

我从背包里掏出最后半瓶可乐和小块压缩饼干,我只吃这两样东西渡过了四天三夜,早就分不清它们的味道,哪个是咸的,哪个是甜的,一切都无所谓。

我只是需要一个惯性的动作,例如咀嚼来打发时间,否则我怕我会永远发呆下去,对任何事都提不起精神。

都说我要去的绯罗城是个明媚的大都会,在春天有特属于它的白色樱花临街开放,高贵的建筑栉比鳞次,不像我的故乡总是阴雨绵绵,像一双灰色的旧胶鞋,而绯罗城是个聚宝盆一般的城市,是整个国家的上层构设,是一座天堂。

老乡们都羡慕我要去“天堂”投奔阔绰的亲戚,却不知道在我心里,没有爸爸和妈妈的地方,它什么也不是,只是钢筋水泥。

好了,火车到站,我咽下最后一口可乐,然后用马克笔在瓶子上画一张鬼脸搁在桌头。乘客们陆续下车,我也背上我唯一的行李,一个旧旅行包下车。

不知道修元叔叔会不会来接我,我打开一张皱巴巴的便笺纸,上面写着绯罗城唐人街13号罗家私房菜。不知道离火车站有多远,我身上都不够公车钱,只有步行去。

我在出口处踌躇了片刻,有个管家装扮的老头从一辆黑色厢车上下来,径直走向我。

“请问是皇……皇……皇皇……”老头吞吞吐吐了半天,并上下打量一身中性装扮的我。

“我是女的。”我摘下蒙住大半个头的渔夫帽。

“哦!皇小姐!”老头不口吃了。

“修元叔叔派你来的?”

“对,我是罗家的雇佣管事,我姓白,小姐以后称呼我老白就好。”他说着,示意我将背包脱下交给他拿,“我已经等候多时了,现在就带小姐回家吧。”

我没有把背包给他,它本来就很轻,何况我也不习惯被人服侍。

我们上了车,老白此时的身份又兼作司机,我回头看了看座位后的货厢,里面放着几篮菜蔬和瓜果,一看就明白这车不是专程来接我,而是顺道。

没开车之前,老白从柜里拿出一只白色口罩递过来,他说:“修元少爷吩咐,您在进罗家前,必需带上口罩并从后门进出,修元少爷说他不习惯让陌生人直接……”

老白还在牵强的解释,但不料我却爽快的接过口罩带好,并重新裹上我的渔夫帽,非常合作的打扮成了一个神秘人,任谁也看不清我的脸。只是他管叔叔叫少爷的称呼让我不自觉的猜测了一番叔叔的年龄,因为爸爸妈妈都在17岁的时候生下的我,然后他们双双离家出走了,可能叔叔当时年纪还很小,所以现在还是个年轻人吧……

“无所谓,叔叔怎么说我怎么做好了。”

“皇小姐受委屈了……”老白有点过意不去。

但我低头佯装打盹,对这个新都市漂亮的风景或与老白搭讪,询问关于那个像陌生人一般的叔叔的事没有半点兴趣。

黑色厢车很明显是用来采购的,但车厢内部非常干净。

靠垫、踏脚垫、纸巾盒都整齐划一的摆放着,直到我从车上下来,老白第一件事也是先俯身进车将我坐乱的地方收拾好。

我不知道这样井然有序、军人般的作派是否罗家门风,它让我觉得自己即将进入了一段刻板和充满严格秩序的生活,之前我从未听父母说过叔叔的事,但这一切也并无所谓。

无所谓我接受谁,或许该头疼的是叔叔才对。

我叫皇,取自父亲的名字凤凰。因为父亲希望我的未来能像美丽吉祥的鸟自

由飞翔,不受拘束,而将凰字的外框去掉。我是在父母都抛下我神秘失踪后,被政府授权给叔叔修元监护,抚养监护我的生活直到我十六岁拿到身份证而代表成人为止。

这个月七号是我的十五岁生日,我并不在乎有谁记得。

反正父母都离奇的失踪了,对一个我从未听说过他,他也应该从未听说过我的叔叔来说,什么都无所谓。

今天是我到达绯罗城的第一天,我进叔叔家的第一步是从后门踏进来的,所以那天我并没有看到罗家私房菜在整条唐人街,乃至整个绯罗城上赫赫闻名的金漆招牌。

我走进罗家,一个昏暗的、但凡是艳阳天就不允许在屋里开灯的宅子,即使后宅面朝北也不行。我换了拖鞋,但老白并没有让我马上与叔叔见面,而是让我先上楼洗澡换衣服,并领我看了我的卧室,那是一间位于三楼狭小的屋子,简单的摆设和用品,圆格窗在很高的地方,我踮起脚尖也看不到外面是什么。

约莫一个小时后,老白领我下楼,在一间面朝小花园的槅门厅里坐着,花园极小但精致,花草虽不繁簇却深具韵味。

虽然宅子隔音不算最好,但是闹中取静,别具一格的清幽。

我盘腿坐在铺席上,见面前茶桌上有茶,便自己斟了一杯喝,忽然听见有人说着话从走廊里经过,并渐渐走来。

“我刚才看了,今天的栗子有些发僵,栗泥就不能用了,总之是要一道软糯合称的配点,不如就用枣泥馅和豆沙吧。”这是一个年轻、语速稍显跳跃的活泼声音。

“枣泥的品次低了,改用榛子酱。”这是一个微沙又沉稳的声音。

“那今天的成本可不低,不过修元少爷精益求精的意思我明白,我立刻吩咐厨房的手下准备去。”

他们说着已经来到厅房门前,两个大男人不经意间瞥到了我,我也完全的看到了他们,那个活泼的声音原来出自一个27岁左右,一身白色厨师制服的男人,他的模样与语调一样是温和又亲切的。而另一个一身黑色唐式长袍的男人,有一双黑鹰般犀利的眼神,剑眉低沉,年纪也在27岁左右,却有两道法令文,如果佩上长刀和马靴,俨然是一个威风凛冽的军官。

“啊,有客人吗?”厨师瞧见我,第一反应是觉得自己冒昧,然后很礼貌的对我笑了笑,并点头致意,随即向身边的男人道:“修元少爷,那我先回厨房了。”

这就是叔叔吗?听到这句话,我难免又上上下下把那个威严的男人再看了一遍。

“没事,不用管这里,我和你一起去厨房。”叔叔却立刻转过脸去,像我完全是个透明人,我看见他嘴角含着一丝冷笑,然后和厨师离开了。

我坐在原处,也不知道该做什么,便继续喝茶。

座钟敲响十一时半,老白才来到厅堂,手里拿着一张纸,然后很端正的跪坐在我的对面,对我说:“这是修元少爷刚才写的,是写给您的,并嘱咐我念给您听,请不要介意。”

我点点头。

“咳……很高兴见到你,我的侄女,因为罗家私房菜传男不传女……”老白念到此微微停顿,因为稍通人情的人都会明白,这句话有多么混帐,不过我无所谓。

“虽然你在罗家只住一年时间,但我希望你踏进罗家第一天开始就要守罗家的规矩。”老白念完这句,忽然停下对我打招呼:“请小姐不要介怀,修元少爷持家严谨,性格又严肃内敛,自幼受家教熏陶又习惯一个人生活,所以希望我们都可以遵守规矩,保持教养……”

“没关系,继续念吧。”我浅笑。

“好在修元少爷没有为小姐制订太多的家规,请不用紧张。”老白还是安慰我。

“我不紧张。”我耸耸肩。

“那么,修元少爷希望小姐能够做到以下几点:一,严禁带任何外食进家,尤其是唐人街上所有食铺所售的食物;

二,严格遵照修元家的饮食时间,早餐七点,午餐十一点,晚餐五点半,过点不食,并且必需在厨房与所有员工一起用餐,除生病特例才允许在自己的卧室食用;三,严禁挑食,绝对尊重罗家当天食谱;四,除用餐时间以外任何时间不准进入厨房;五,三楼以上的楼层为禁足地,无我允许不得前往;六,尊重厨师长方舟大人,住在他的隔壁应保持安静,不能骚扰他的工作与作息。以上,修元字。”

“厨师长方舟大人?”我先好奇于如此尊贵的称呼。

“穿厨师白袍,并佩白色绸缎领巾的就是,皇小姐去厨房用餐时会见到他。”

“哦,那我刚才见过了,他和叔叔一起经过这儿,他也住在这里,而且住在我隔壁吗?”我问,因为我记得在我的小房间隔壁是一间挺宽敞的套房。

“是的,您和方舟大人还有少爷的办公室都在三楼,少爷的书房和卧室则在四楼,修元少爷和方舟厨师长都是喜欢安静的人。”老白说,“另外,小姐每个月的零花钱是十元钱……皇小姐已经辍学了,所以修元少爷希望小姐不要颓废度日、游手好闲,应该早一点自食其力……”

老白说到此把硬币搁在桌上,自己也有些尴尬,毕竟一枚十元钱的硬币都不够买一份餐蛋面的。

“那我知道了,没什么事我就上楼了。”我收了钱站起身。

“诶……皇上小姐……如果没有异议,请小姐在这张纸上签个字。”老白面色难堪,但他也是奉命行事并将纸笔递给我。

我很随意的签上自己的名字,皇。

什么都无所谓,无论是叔叔对我有多冷淡、刻薄和吝啬,对我还不及一个厨师长好都行,要不是法律有规定我在十六岁之前必需有个监护人,否则就得进孤儿院,我也不用这样千里迢迢的来给他找麻烦。

“明天我就会出门找工作,请转告叔叔不用为我担心。”我说完,离开了这个优雅却冷清的厅堂。

我上楼回到自己的房间,打开行李把我们一家三口的相片搁在床头柜上,整理好衣物,然后躺在床上,因为旅途劳顿,所以不多会儿便睡着了,因此错过了中饭与晚饭的时间,如修元叔叔所言,过点不食,果然没有人为我准备一口吃的。

十点左右我被饿醒,月光从高高的圆窗中投射进来,还能听见唐人街上喧哗的声音。我不愿起床,只是拿过父母的相片来看。

照片中是爸爸妈妈在我五岁的时候带我去樱花公园野餐时的景象,当时爸爸的长发留到腰际,从背后看活脱脱是一个身姿修长的曼妙淑女;妈妈穿着一袭粉红色的洋装,栗棕色的卷发垂至胸前,虽然生过女儿,却仍然像一个青春少女,公主似的高贵迷人。

每次看到这张照片回忆起来,都会错以为我们一家三口是多么幸福。

爸爸说:幸福啊虽然没有多具体的意义,但却是件相当体面的事。

为了显得我们一家三口体面,所以一定要显得幸福。

这就是爸爸的理论。

可是爸爸,你这样多的奇思歪想,这么喜欢胡言乱语,这么疯狂,这么爱闹爱笑,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弟弟,传说中修元家严格的家教又是怎样教育出你这样一个人物,或许你就是受不了才离家出走的吧?

可是妈妈又做了什么会让你第二次出走呢?难道是妈妈和我都给不了你,你想要的那种幸福吗?

我摩挲着相片,轻轻咬着嘴唇,无论发现爸爸还是妈妈失踪的事情都没有哭泣。

因为我记得,“我不哭,妈妈,我答应过你,我不哭。”

我又迷迷糊糊睡去,依稀听到走廊里有人轻轻走动,口中喃喃的说着:“木炭……木炭……”

什么木炭?

我睡着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