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流落拜他乡

“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池青衣的脑海中一直浮现着这一句诗,她记得小时候盘坐在爸爸腿上,爸爸教她唐诗五百首。

但她从小就爱偷懒,万万不肯记忆枯燥难懂的字词,但爸爸每次都以这两句开头,他告诉池青衣“我们的姓氏就来自这句诗,不是么?爸爸妈妈又爱听京剧,所以你的名字才是青衣啊。”

每每记到这里,池青衣就想笑,青衣明明是正旦的俗称,正旦在京剧中是一大重要角色,但通常都是青年甚至中年的女性,动作幅度小,而且表现力非常平稳,主要是靠唱功赢得舞台角色的表现力和传达力。

池青衣就搞不明白了,或许她想爸爸真的是老了,喜欢的角色都是中年大妈们,可是自己刚出生时爸爸也是血气方刚的小伙子啊,怎么就那么爱大妈们了?

池青衣分明看见爸爸在向她招手,眼里都是慈爱的味道,她起身也向他走去。

结果却头痛得厉害,浑身像散了架似得疼,谁那么仇恨她硬是把她机器人一样的零件一块块地拆开玩弄了,她一睁眼,眼泪就花花地流了一地。

自己躺在极其干净的地面上,还是硬生生的水泥地面,尽管干净到没有灰尘,她还是很好奇为什么旁边是张颜色浓郁偏红的雕花镂空小床,自己却睡在地上。

接着就走进来一个梳着一左一右两个圆滚滚发髻的女孩,看起来年纪不大,只是池青衣没力气笑了,因为那女孩身上穿的服装太复古,和她看的宫斗剧里面的清廷服装类似。好像是旗袍布料的绸缎,在阳光的闪耀下泛着金光。

她咧开嘴巴,笑了笑,想说,我是在梦里吗?但嘴巴已然没有了力气,浑身还是疼,女孩子轻柔柔地走过来,扶起来池青衣“三小姐,您醒了?可是摔疼了吧。”

“难怪我身上疼,原来是从床上掉下来了。”池青衣调皮地打量着女孩,顺手摸了摸身边的小床。

“这床也太小了,和大学宿舍一样宽,难怪我会掉下来。再说这床也没铺东西啊,睡得我好累。”

她仍自我絮叨着,完全没有意识到有时候一觉醒来,人的精神状况,身体状况都和从前不同了。只是池青衣的状况怕是更难能解释了。

池青衣肚子饿得不行,看到精美却仍旧很复古的小桌上放着果盘,她拿过一串葡萄就一粒一粒地塞进了嘴巴。

女孩用很好奇的眼光看着池青衣,良久,小心地问道:“三小姐随我换衣服去吧,您已经昏睡了有段时间了,老爷夫人们都担心着呢,我现在带您去换衣,然后我先去禀告老爷夫人。然后您也该去给他们请安了。”

池青衣雪白的脸蛋在那些丝丝缕缕渗进格子窗户缝隙进的阳光衬托下很是好看,年轻的血液和力量永远是一个时代最需要的东西。

乌黑的眼睛向下眨巴着,睫毛很长也很密,形成了小小的低矮灌木。然后她双眉轻轻柔柔地想要拥抱彼此,“对了,你干嘛一直叫我三小姐?我们当真是第一次见面吧。”池青衣斯文地从嘴巴中吐出一粒粒的葡萄籽,到处找不到纸巾。只好暂时放在了桌子上。

女孩似乎被吓了一下,又似乎觉得很好笑,但显然她知道尊卑的礼数,忍住笑意“三小姐惯会取笑我了,我自小跟着您,我的名字还是您起的呢,您说叫雪莉洋气,还有个什么英文名,我不会读的。”女孩略微精致的脸上也洒出了些许红光。

“哦,好吧,雪莉,你听我说,我喜欢的人和我最要好的闺蜜在一起了,我成了被骗的那个,然后我不知道为什么来到这里,也莫名其妙地被认作三小姐,感谢你家的葡萄和床——或者地板,我得先回家了,或者回公司。看情况吧。”

池青衣稍微拍打下自己身上的尘土,就伸手做再见姿势,冲着女孩的方向摆了摆手。准备出房门。前脚刚迈出门槛,迎面就撞来了硕大的黑影,虎得她一愣,一个人立在了门槛前。

“沫儿,你又淘气了,我听下人说了你起身了,特意过来瞧瞧你,你看你还是那么莽撞。不过起色看起来还是很差,脸色太白了,厨房那边我交代过了,今天给你炖乳鸽汤喝,好好补一补气色。”

眼前这个体格健壮,一身黑色长袍的中年男子还有他嘴里所谓的“沫儿”都加剧了池青衣心中的疑惑,她甚至有点想哭了,今天真的过得很不顺,而且还遇上这么奇怪的人家。

真是命运硬是来捉弄,躲也躲不掉的。

她稍微仰头正视着眼前这个魁梧,虎背熊腰的大汉,她能感受到他眼神里满满的爱意,但是这一切实在是难以理解,池青衣想既然如此,自己还是得好好解释清楚。他们家也可以去找所谓的“沫儿”,而自己呢也可以回归自己的小世界,小圈子。

“这位大叔您好,如果您是这家主人的话,我想特意表示下感谢。但我真的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沫儿’是三小姐?那应该是你的女儿了?又或者我们是在演戏吗?群众演员?民国戏?不然大叔你们穿成这样子是要做什么呢?”

池青衣伸出双手在胸前交叉,做了个揖。男子大笑起来,上嘴唇上黑色茂盛的左右两片八字胡一颤一颤,似乎也在嘲笑池青衣的荒

唐。

“雪莉,快点给小姐梳洗干净,今晚是总督女儿生日,她也必须要去。我看她这脑子肯定是摔坏了,希望不要一直这样,我是不知道她说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看好她!”

然后他径直走到池青衣面前,把两手分别搭在池青衣窄窄的肩膀上。

“快去收拾吧,宝贝女儿,你终于醒了,爸爸妈妈在客厅等你。希望你一会别在长辈们面前糊涂了。”声音巨大而响亮,在整个房间穿透着。

池青衣这次是真的害怕了,演戏也不带这么演的啊。

她极力地在脑海中搜寻着她晕倒前的所有事件,试图把它们连成线,可是记忆已然成了碎片,她只记得林笑然和宁孟脸上当时刻下的无辜。

她只能问眼前的雪莉了,她应该可以告诉自己想知道的一切。而且她这个状态也不知道该找谁帮忙,除了眼前的雪莉。

“雪莉,我的记忆非常模糊,完全不知道发生的一切了,你给我说说我是怎么晕倒的吧。还有这个地方包括刚才那个大叔。还有你叫我三小姐?还有这个白沫。所有的这一切。”

池青衣一慌,就左手右手合在一起不安地搓动,目光涣散着不敢正视面前的人。

“三小姐,您别着急,我慢慢和您说。我知道您是没有休息好。前天老爷从山西调兵回来了,家里人都很开心,正好您从市井买了风筝回来,这个季节放风筝也是很好的。您就带着我和其他几个丫头在后花园放风筝,后来风筝线缠上了亭子右边的一棵老槐树的枝桠,您就想借着亭子旁的房顶把风筝线解开,您总说‘要给一切生灵以自由,自由最可贵,万不可被剥夺’。张怀给您搬来了梯子,当然,自小您跟随老爷在军队长大也练成了胆大勇敢吧,您成功地爬上了屋顶,慢慢靠近老槐树。本来一切都好好的,红叶偏偏多嘴,跑过来和您说安府的二少爷订婚的事情,就那时,不知道怎么了,您就从屋顶失足跌倒,然后您现在就在这里问我这个那个了。”

池青衣和听故事似得听得极其认真,但是她还是不懂,难道真的自己痴呆了?抑或精神错乱?从雪莉的神态上看,她并不像撒谎,可是她分明不认识这些所有的人。

但为了解开谜团,她只好继续发问:“那你刚才说的安府二少爷和我又有何关系?老爷就是我爸爸?我是白沫?这里的三小姐?”

池青衣干脆靠近了雪莉,温柔地笑成了一碗蜜。

“小姐真是糊涂了,我先帮您梳洗吧,这样子给您说,我们还可以快点,因为今晚郭紫菱小姐的生日宴设在六点十分。老爷说我们还是要提前赶到得好。”

雪莉提出了意见后,低头顺眼地请示池青衣,池青衣用手轻拍她的肩膀,“雪莉,无论怎么样,你是我在这儿认识的第一个朋友,你不需要和我客气了。就按你说的办就好了。平时根本没有任何人请示我做事情。”

“朋友?这可怎么敢当呢?小姐,你对我一直都很好,我已经很知足的。我还是先给您解释清楚您目前眼下的形势吧。咱们府是白府,我们老爷自然是您的父亲,老爷共有三位夫人。大夫人是老爷的结发妻子,两人结婚时还是大清朝。听说也是门当户对,老爷的父亲给定下来的。

大夫人膝下没有子女,老爷是在山西发的家,那时候打仗打得特别凶狠,老爷在薛老爷手下做二把手,听说南蛮子打过来时,北方炮火连天,薛老爷也就死于炮火中,咱们老爷德高望重,人缘又好,手下兄弟们都称他‘白爷’,所以老爷就统管了山西薛老爷的那支军队。

再后来,老爷手底的人越来越多了。老爷祖籍上海,所以他就回了上海,小姐就是出生在上海。小姐的母亲是三太太,三太太是东北人,也是出身东北名门望族,我也是听他们传,说是小姐的母亲为了逃婚,好像是一场被父母安排好了的婚姻,三太太自己并看不好的,就逃离了东北,来到了上海。

后来到了百乐门舞厅,再后来就碰到了老爷。老爷是最疼爱三太太的,可能也是因为这个原因,老爷最疼爱小姐,不过小姐本来也是可人疼的性格。老爷总说小姐大胆勇敢,直率真性情,仗义疏财,像极了他自己,他也常说三小姐该长成个男儿身。”

雪莉一口气讲了这么一大串东西,自然也是紧张又兴奋。她还是顺从安静地看着小姐,生怕自己说道三太太那一段让小姐不开心了,好在池青衣还只是沉浸在他人的故事里。

“那二太太呢?爸爸和大太太的关系怎么样?”偶尔突然迸出来的‘爸爸’两字还是让池青衣感到不自在,不过她有种强烈的预感,那个强壮的老爷——爸爸的确疼爱她。虽然她只是寄身于眼前的这幅娇小的身体里。

“大太太知书达理,又念过学堂,帮过老爷很多,当初白手起家,老爷在子弹炮火中出生入死时,听人家说大太太天天给他写信。我想他们感情应该是很好的,大太太为人也随和,待人极好。大太太也很疼爱小姐的。二太太、、、、、、”

雪莉支支吾吾半天不肯说话,池青衣知道她话里有话,“你尽管说好了,我自己真是不记得了,难不成你以为我有那等闲工夫

来套你话的?”

池青衣有点着急了。她不知道白沫是怎么样的性格,但是她自己的确是鲁莽的急性子。

“三小姐您经常和二太太吵架,二太太为老爷生下了一男一女,老爷也很喜欢二太太,只是小姐常说二太太为人太过于计较,小家气太重,心肠毒辣,我不敢说下去了。”

雪莉看起来真的害怕极了,不过这也的确是事实。在白府万一被人听见了雪莉在暗地里嚼舌根,尤其是传到二太太那里,她真的活不到看见明晚的夕阳了。具体来说,是明天的朝阳。

“雪莉,你的意思我知道了,我也不为难你了,我只想知道妈妈除了我是否还生了其他孩子?”池青衣安慰着雪莉。

“嗯,谢谢小姐理解。您有一个哥哥,叫白衍。但自小由大太太养,据说是因为三太太以前在舞厅名声不好,白府还是重视男性子孙的。”

池青衣感觉这个庞大的家族,各种人物关系已然令她无法呼吸了,况且令她想象不到的是,她小小年纪竟然在家中树敌。好在她觉得背后有爸爸妈妈还有大太太撑腰。

想到这里,池青衣自己都被自己吓了一跳,她是在自我融合进这个大家族吗?难道她接受了自己的新身份?那池青衣又将何去何从呢?

尽管愁绪万千,思想也错综复杂地在她脑袋中乱窜,在看到模糊的铜镜中自己的样子,池青衣还是真心地笑了,她喜欢自己眼前的这幅模样。

多少个夜晚她伏在家里的软床上追着国民时期的剧,看着里面女主各种精致的服饰,她的小心脏都飘到了天空中,快乐地徜徉在星河里。

如今,她也有这么美丽的样子,只是她不爱这房间的阴暗老旧,古老的样子让她想到了学校里民国时候留下来的古房子,老旧的房子上黑色的玻璃镶嵌着破碎了的玻璃,学校也不会维修,继续保持着古老的遗址。谁也不知,这样的老物件会维持多久的生命。

梳洗过后,池青衣的脑海中脉络还算是清晰,在雪莉的陪同下,进了大厅。原来从自己房间走到大厅要花费整整半个小时呢,池青衣右手腕还是带着那块从自己真实的那个年代穿越而来的浅蓝色电子表,这块表被她藏在紧致的旗袍夹袖里。

白府果然是大门第,只是整体的感觉就是很老旧古典,说雅致吧也还过得去,府邸的元素似乎只是山山水水花花鸟鸟,此处一个亭台,彼处一间房间,回转过来,又绕过去的。像极了电视剧中清朝的庄园。

以前她是喜欢这样的味道的,可是时过境迁,这样子古典的建筑,褐色的红木,窗户上雕刻的镂空花,和极清雅的环境倒让她很不舒服。许是伤感吧。

大厅门口就是一个小花园,主要是一个喷水的喷泉,池子里养了许多金鱼,估计是园子太冷清,加上古典的味道让人受不了,爸爸才会添加了这样一个西化的物件。

踩着西式的黑皮鞋,走路时发出咣当咣当的响声,池青衣走路又不正式严谨,左右摇晃,爱玩跳跃。所以走路的声音格外清脆。她在努力适应身边发生的一切。但是很明显,这需要时间。

“爸爸,妈妈”池青衣简单地打了招呼,还好有雪莉的辅助和前情回顾,在进大厅前,雪莉都把各人物,座次,以及要说的话都简单给池青衣交代了。

池青衣第一眼就看到了坐在大厅正中央右手边椅子上的老爷,“爸爸,最近军队里还那么忙吗?”池青衣快速地在心里换算着人物关系和自己要说的话。

“沫儿,你好了就行啊,这几天把你妈妈和我急坏了,她可就你这么一个宝贵丫头。你不要管爸爸军队的事儿,一切都好着呢。”

老爷连忙起身拉着池青衣的手,把她的小手放在大厅左边的第二把椅子,很明显第一把是大太太的。

二太太也不在,所以池青衣猜白沫的妈妈应该就是眼前坐在了那里的长相精致的女性。

池青衣仔细地看着眼前的三太太,好熟悉的亲切感,同自己真正的妈妈那么地相近,一样好看的大眼睛,淡眉,薄嘴唇,鹅蛋脸,尖尖的下巴,好看的脸部轮廓,竟然和自己标致的鹅蛋脸如出一辙。

三太太握紧了池青衣的手“沫儿,你吓死妈妈了,好了就好。我只是没想到安易许对你那么重要而已。婚姻大事急不得,好男儿志在四方啊,我家沫儿瞧他不上。”

池青衣知道三太太口中的安易许是安府二少爷,就是令白沫失足跌倒的那个名字。

但她也因而知道了三太太的苦楚。像三太太这样美丽的女人心眼那么实诚,那么爱自己的女儿,自己亲生的儿子只能交由他人养,被人指指点点她的身世。

池青衣点头,轻柔地蹲在三太太旁边,紧握着三太太的手“妈妈,没有的事,您不用担心,沫儿要是喜欢谁了,会和您说的,这次意外真的只是失足了。”

池青衣安抚了爸妈,悉心打扮一番后,准备赴宴。只是池青衣知道,是时候和过去的池青衣告别了。只能先待在这个世界,然后等待时机。继续用温暖暖人,但是从此以后的时光里,池青衣只能够,也必须是要以另一种身份见人:白沫。

(本章完)